花上月令(十)(1 / 1)

臨近傍晚,盧齊明從私塾返回盧宅。

繞過影壁,他看見裴祜舀著水缸裡的水,緊接著,蹲在地上低頭洗菜。

“爺爺,您回來了。”

裴祜聽到動靜,抬頭看著向自己走來的盧齊明,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嗯,今晚吃什麼呀?”盧齊明笑著問道。

“今晚喝銀耳粥,再配上饅頭小菜。”

盧齊明點點頭。

裴祜將盆裡的水倒進了臟水桶,端著盆裡的菜進了廚房。

很快,傳來了“噠噠噠”切菜備菜的聲音。

在他旁邊的盧月照將鍋放到灶眼上,鍋裡是銀耳粥,再把篦子放到鍋上熱饅頭,最後蓋上鍋蓋。

她站在原地等待,看著熱氣慢慢從鍋蓋和鍋身的縫隙之間冒出。

白氣蒸騰,熱氣撲在她臉上,撲得她眼睛也有些泛紅。

盧月照站遠了些。

“嗞——”

蔥末蒜末下鍋,牛肉隨即也被放了進去,然後是青菜,最後調味。

這些裴祜早已得心應手。

香味飄散,順著空氣鑽進了盧月照的鼻子。

往日她若是和裴祜一同在廚房,這時候她早就看向一旁鍋內的熱菜,還要誇獎裴祜幾句。

今日她卻緘默,沒說話,也沒轉頭,隻看著自己的麵前。

很快,粥煮好了,盧月照雙手墊著蒸布,掀開了蓋子。

上麵的饅頭軟騰騰的,正冒著熱氣。

一旁裴祜已經炒好了第二個菜,正在下鍋第三道。

盧月照重新將鍋蓋蓋回,保著溫,等菜好了再一同端出去。

裴祜餘光看著盧月照走出了廚房。

他捏了捏手中的鍋鏟,低頭繼續。

一盞茶後。

“爺爺,飯好了,來吃飯吧。”裴祜將菜端了出去。

盧月照聞聲也出門進了廚房,饅頭和粥都已被放好盛好。

她把飯端出。

盧齊明和他們二人一同坐下。

“嗯!清明的手藝真不錯,菜炒得很入味!這牛肉滑嫩,村中葛家養的牛是散養的,這肉質就是比圈養的味道好!”

盧齊明看著盧月照和裴祜二人一同點了點頭,又誰也不抬頭地繼續吃著碗裡的飯。

不對。

今晚這氣氛很是不對。

平日裡三人坐在一起吃飯什麼時候不是熱熱鬨鬨的,常常是他們二人聊著,盧齊明自己聽著,偶爾搭幾句話。

今日這兩個人卻誰都不言語了。

盧齊明前幾日從縣城返回後就想著和盧月照提起要給她說親之事,但是她那時餘驚未了,就想著再緩幾日。

今早他看著盧月照笑嗬嗬地出了門,想著等晚間告訴她,問一問她的態度。

可如今,看著這兩個人緘默不語......

盧齊明一時半會兒也開不了口了。

捫心自問,盧齊明覺著眼前的裴祜是個能夠托付終身的,尤其是那晚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帶著刀就衝去救自己的孫女。

可是......盧齊明還是覺得裴祜不可以。

一則,他現如今還未恢複記憶,盧齊明總覺得他不是凡人,這小小東莊村困不住他,他遲早是要回到自己家中,萬一家世高看不上自己孫女,又或者已經有了妻兒,這該如何是好。

二則,在經過了李康泰那件事後,盧齊明想儘快將孫女嫁出去,想要尋個家世清白,德行好,有官身能護著孫女的,哪怕是他的學生張莊敬不成,也可以再尋。

這樣一來,不知底細的裴祜根本算不上佳選。

當然,這隻是盧齊明自己的想法,還是要問過孫女。

若是她想......

盧齊明看了看裴祜。

還是當著他們的麵問吧,直接了當,看看二人的態度。

盧齊明放下手中的碗筷,開了口:“梨兒,你今年也十七了,之前,我一直舍不得你,想著讓你在我身邊多留幾年,也就一直沒有給你相看人家。但是,經過前幾天的事......”

盧月照和裴祜停下了動作,盧月照有些驚訝地看向自己的祖父,裴祜則繼續低著頭,看著自己碗中的飯。

盧齊明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年歲大了,不知還能活幾日,趁我還能動,儘快為你尋一個好人家,多一個人護著你,我也能放心......那樣的事,不能再有第二回了。”

盧月照看到了盧齊明眼中的擔憂與不舍。

“你還記得曾經在咱們家住過的張莊敬嗎?張知縣的侄子,”盧齊明看著盧月照說道,“他年長你五歲,如今在京為官,官至從五品刑部員外郎,三年前他還來過我們家。”

盧月照腦中浮現出一張清俊的麵容。

“爺爺,我記得。”盧月照輕聲說道。

見孫女想起來了是誰,盧齊明沒有繼續助她回憶。

二十二歲的刑部員外郎,年輕有為,又和梨兒是青梅竹馬,屬實相配......

裴祜看著碗中所剩無幾的銀耳粥心中想道。

他向來喜歡喝她熬的銀耳粥,可此刻......食不知味了。

裴祜緊緊握著手中的瓷碗,將剩餘的粥喝儘。

聽到盧齊明中意的人選,裴祜覺得自己今日做得沒錯,他這樣的人,怎麼配得上她。

她值得更好的男子為她遮風擋雨,護她一世無憂。

而不是跟著自己,窮苦一生,擔驚受怕。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英雄落魄,隻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一事無成。

做飯這樣人人都會的事,他不會,韭菜要割不能拔這樣人人都知的事,他不知。

要她一點一點教,自己從頭開始一點一點學。

挫敗感,無力感,自從他來到東莊村就一直存在,哪怕如盧月照如盧齊明,一直鼓勵他,說他學得快,做得好。

可是,這些人人爛熟於心,隨手就能做的事情,他現如今才會,那他受傷失憶前是如何生活的呢?

裴祜不覺得失去記憶能夠讓一個人連生存的本領都能忘記。

他已經在東莊村過完了春,眼看著就要入夏,他的家裡人也沒有來尋他,怕不是不想找他。

少了他這樣一個廢物,少副擔子。

他能明白。

“你還記得莊敬,他在咱們家時你還小,後來他基本年年來看我,我記得上次見麵時,你倆也說了話,”盧齊明看著眼前沉默不語的孫女,猶豫著繼續開口:“所以......你覺得他如何?”

“爺爺,我現在心思有些亂,你先彆問我好不好。”

盧月照心中像是被裹上了厚厚的繭子,悶悶地透不過氣。

“好,沒事,你慢慢想。”盧齊明看著孫女怎麼也不算是欣喜的麵容,心中歎了口氣。

裴祜起身去洗了碗。

盧月照返回了西廂房。

看著這兩個彆彆扭扭的人,盧齊明心中無奈。

在經過裴祜身邊時,盧齊明忽然聽到裴祜向他說道:

“爺爺,我覺得今日您提到的那位張大人與盧姑娘很是相配,我也希望盧姑娘能夠早日覓得佳婿,能夠真正護她周全一生。”

裴祜頓了頓,複道:“明日師父要帶我去柳鄉上門給一戶做些木工,要四五日才回來,再過不久,我準備找個地方搬出去,叨擾太久,這樣不成樣子。”

看他的回答,是對梨兒沒心思,盧齊明心想。

“你也不用急,梨兒的婚事現在還沒有定下,你還是先住著,哪怕要搬也不用太遠,就在這東莊村就可以,這樣也好有個照應,等你恢複記憶再說。”盧齊明說道。

“等到盧姑娘的婚事定下再搬就來不及了,我不想耽誤她......”裴祜看著滅了燈的西廂房說道。

盧宅的院子不大,盧齊明和裴祜說話的聲音剛好能夠傳入盧月照的耳中。

西廂房今夜沒有點燈,盧月照用過飯後就洗漱躺下,可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她索性起身靠坐在牆邊。

思緒翻湧,盧月照聽著房外兩人的對話,想了很多。

盧月照想起她和裴祜的相遇,野山上經年荒廢的道觀,他滿身浴血躺在那裡。

她又想起,被李康泰擄走的那一晚,自己明明那麼絕望,可她心裡一直覺得他會來,他能夠看到自己留下的記號。

果然,他來了。

那麼不顧性命,傷及自身。

火光明滅之間,他說要用自己的命護她平安無事,可明明兩個人觸碰的雙手是同樣的冰冷。

她記得他的體溫,他的心跳,他的溫柔。

明明疲憊至極,還念著她的名聲。

盧月照記得那日梨花院落中的溶溶月光,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柔情似水。

可白日裡他說的話依舊清晰,那日他的不顧一切也僅僅是因為“恩情”而已。

她不明白,那夜說不會離開的人是他,今日說要離開的人也是他。

可是,那夜逃離的人是她,如今不想他離開的人也是她。

人,果然是善變。

盧月照從前覺得裴祜總有一天會走,一個注定不屬於這裡,注定會離開的人,她還是不要打開心扉。

她想要憑著理智,將萌芽之中的情愫斬斷,可現實告訴她,理智不了。

非但無法理智,還會不知不覺被肆意生長的情愫拖入泥淖。

等發現之時,早已深陷其中。

......

明日他要離開幾日,趁著不見麵的時候,雙方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或許就會明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裴祜就出了門去尋曾木匠。

二人一同離開了東莊村,駕著驢車向著柳鄉行進。

“這次我是陪你去認認人,我可就不參與了,你自己上上手,若是成了,慢慢也就能自己接活了,也就能養活自己嘍,說不定很快就能娶媳婦兒啦!”

曾木匠端著茶壺喝了一小口。

可不能多喝,還有段路程呢。

裴祜聽著曾木匠的調侃笑著搖搖頭,“師父手藝精湛,我才學了些皮毛,師父哪就能不管我了,我還要繼續跟著您學,我這道行可淺得很!成親之事不急,我這一窮二白的,也不能耽誤人家。”

“哈哈哈哈,好,等你攢下些錢再說成親之事,我徒兒這般樣貌,再有了銀錢,可要好好挑選一番!”曾木匠拍了拍徒弟的肩膀。

裴祜無奈。

太陽慢慢升起,驢車漸漸遠離東莊村。

此次,裴祜還要做另外一件事。

祝福她一生平安康健,夫妻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