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敬,張莊敬?”盧齊明回想著,“我記得這個孩子,確實是好啊!克恭定懋,手不釋卷,一路考一路過,我記得他被調入京城,如今他?”
“如今在刑部為官,官至從五品刑部員外郎。”張知縣笑意滿滿,一臉自豪。
盧齊明撫著胡須點了點頭:“這個孩子最是用功,我記得當時他是自己一個人來尋我的,冬日裡大雪紛飛,隻穿著一件單薄舊衣,懷裡卻抱著自己抄寫的書卷,寶貝得很!平日上學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回房後還要溫書到深夜,這孩子也真是爭氣,年輕有為啊!”
“說起來讓先生見笑,我那弟妹家中實在窮苦,我三弟又早早地在康王之亂中去世,弟妹為了敬兒也沒改嫁,弟妹當時一心想讓敬兒務農種地,也就求個餓不死。可是我那侄兒不甘於此,每日割豬草回家後就偷偷認字,被他娘發現了打了好多次,可就是要讀書。後來又被發現,痛打之下抱著自己抄寫的書卷就跑到了東莊村來尋先生,您知曉後不但免了他的束脩,還讓他一直住在您家中,這小子一直感念先生恩情。”
“我上次見莊敬是三年前,他基本年年來見我,為官後庶務忙,人來不了,這禮倒是年年給送來。莊敬倒是極好的人選,可是他如今大好前途會願意娶梨兒嗎?”
盧齊明覺得張莊敬完全可以尋一個更有權勢的嶽家,而不是一個區區舉子的孫女。
如此年輕有為,再強上加強,為了自己的前途,盧齊明能夠理解。
張知縣搖了搖頭:“您也知曉我三弟妹家的情形,連‘家徒四壁’的‘四壁’都不剩些,我那侄兒的親事也確實是一樁頭疼事。跟您說句實話,有權勢的人家暫且看不上他,出身太低的我們家也不能夠,”張知縣歎息,“況且我那侄兒和弟妹一直念著先生之恩,弟妹常常說多虧您當年收留,要不哪有敬兒的如今光景。”
“這樣,”張知縣繼續說,“我先修書一封至京城,問問弟妹和侄兒,您也回去問問梨兒願不願意,若是兩家都同意,咱們就儘快把親事定下,您也好放心。”
盧齊明想著若是這門親事真的能成梨兒也算有個好歸宿,兩個人彼此知根知底的,他很放心。
盧齊明點頭。
大半日過去,他該啟程回鄉了。
張知縣想要派衙役將盧齊明護送至家,被盧齊明婉拒。
他看著盧齊明駕著馬車消失在官道上,速速回縣衙寫信。
*
東莊村的日子依舊閒淡。
但平靜中也有波瀾,因為今日是趙子路來周媛家下聘禮的日子。
“清明,走,我們去看熱鬨!”盧月照掀簾從西廂房走出。
清明隨即跟上,兩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綠樹蔭濃,蛙聲陣陣,池塘水麵上可見行人挑著扁擔,來往談笑。
二人穿過池塘,走下坡,還未走到周媛家前,遠遠地就聽到前方有不少人。
走近一看,十幾個紅封大箱從周媛家的小院開始,一直擺到了路邊。
“這趙家還真是有些家財!”
“這算啥,趙家祖上可是好生富貴過,到這一輩還算是敗了不少呢。”
“是嗎,就這排場還敗落啦?”
“瞧你那沒見識的樣子,這箱子封著,你知道裡麵是真金白銀還是破布爛頭?”
“你這人說話真不著調!誰家下聘禮箱子裡裝破布爛頭?不會是你給你媳婦家下聘的時候裝著的吧!”
圍觀眾人忍俊不禁,繼續看著劉王兩家嬸子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饒誰,這倆人一向不怎麼對付。
“放你娘的狗屁!你這人聽不出來好賴話是吧,不知道我在打比方?”
“劉家的,你罵誰呢?感情話都讓你說了是吧!”王家嬸子直接上手推了劉家嬸子一個踉蹌。
劉家嬸子一個沒站穩,手上啃了一半的黃瓜掉在了地上。
看著沾滿泥土的黃瓜,劉家嬸子氣笑了:“你還推我!”她衝上去一把抓住王家嬸子盤得齊整的頭發,“我讓你推我!”
眾人見這兩個人一言不合還開打了,趕緊上去把兩個人拉開。
“行了,這大喜的日子你倆在人家門口打罵晦氣不晦氣?要打遠些打!多大人了,一點眼力見兒沒有!”吳大爺看不下去開口道。
眼看著兩家嬸子被身邊人各自拉走,盧月照和裴祜對視,二人忍住笑意搖了搖頭。
盧月照帶著裴祜穿過人群,進了周媛家院中。
“哎呀,你們看看剛才子路和媛媛兩個人站在一起多相配啊,這媛媛當時臉就紅了,子路還止不住地偷偷瞥著媛媛,”張媒婆一臉喜氣地對著趙周兩家長輩說著。
今日是個大日子,趙家父母帶著兒子一起上了門,兩個長輩看起來很是麵善。
趙父雖說年近五十,有了些年歲,一雙眼睛卻依舊炯炯有神,此刻他正坐在桌邊喝茶,舉手投足間儒雅溫和,通身很有些文人氣度。
趙夫人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四五,發髻雖梳得簡單,但卻一絲不苟,一根碎發都沒有露出,頭上戴著一支點翠鑲寶石福壽鎏金簪,估摸著應是祖傳的物件,趙母此刻正捧著周媛平日做的繡活兒看,連連點頭,很是滿意自己即將過門的兒媳。
“你們二位這年歲也大了,還親自跑一趟,要我說就讓子路來就行,這一路上車馬勞頓的,真是辛苦了!”馬大娘臉上滿是笑容。
“嗐!我們老兩口啊是年紀大了才有的這麼一個兒子,張媒婆給我們家說了這麼好的媳婦兒,如今婚事將近,怎麼也要趁著機會來上門來,這心裡高興,哪裡辛苦!”趙夫人笑著說。
媒婆看著兩家都滿意,笑得合不攏嘴:“哎呀我說,這都下聘禮了,怎麼還這麼客氣生分?直接叫親家公親家母!”
“好好好,張媒婆說得是!親家公親家母快喝茶!”馬大娘開口。
趙家夫婦連連點頭,舉杯喝茶。
趁著這個空檔,盧月照開口道:“趙伯伯,趙伯母好!馬大娘,媛媛去哪兒啦?怎麼沒見她?”
“梨兒你來啦,媛媛剛和子路出去了,說要帶著子路在村子裡逛逛。”
“好,我知道啦,你們繼續聊。”
盧月照和裴祜向對麵長輩點了點頭,離開了周家。
“他們兩個人是?”趙父問。
“親家公,是媛媛的好姐妹,旁邊的是她家遠房親戚。”
趙家夫婦點頭,心想這兩人生得真是好,剛才往那一站跟畫上的神仙似的。
離開周家,盧月照在前麵走著,不一會兒拐進了一條小路,裴祜跟上。
小徑幽深,周圍樹木繁茂,日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投於地上,影影綽綽,斑斑駁駁。
此處遠隔人煙,寂靜萬分,此時,隻能聽到兩個人踩過路上枝葉的窸窣聲。
裴祜看著盧月照的背影,她今日頭發上綁了一條淡煙色絲帶,和發辮纏繞在一起。
隨著她的腳步,發尾絲帶輕輕晃動。
“我帶你去個地方,說不定能見到媛媛和她的未來夫君呢!”盧月照語氣輕快。
穿過這條小徑,眼前豁然開朗。
河水細流,樹蔭照水,岸邊滿地娟黃。
粉蝶流連於花瓣,嬌鶯啼囀聲聲。
不遠處有一棵海棠樹靜立,輕風嫋嫋,吹落一地亂紅。
“你看那兒!”盧月照指著河水另一端。
那裡有一男一女,隔著雖遠,卻也能看清是誰。
趙子路手中拿著一個編好的花環,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給出。
忽然,周媛從他手中將花環拿過,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就是眼前這個毫不值錢的玩意兒讓周媛生生紅了臉。
周媛麵帶紅暈,抬頭大膽地看著對麵漲紅了脖子的緘默男子,眼中儘是笑。
盧月照看著兩個人笑出了聲,調侃道:“我們媛媛就是主動,看把趙子路逗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走吧,我們往前麵走些,不去打擾他們兩個了。”盧月照抬頭看著裴祜說道。
二人並肩向右走去,停在那株海棠樹下。
韶光妍媚,盧月照眉眼含笑,看著眼前一樹胭脂色。
“看來他們兩個相處得還可以,媛媛挺歡喜的,”盧月照輕輕撫摸枝葉上的海棠花瓣,“不久媛媛就要成親了,高興是高興,我還真有些舍不得,往後就不能和她常常見麵了。”
“你不喜彆離,恐怕要傷心。”裴祜看著眼前之人,她眸中似有愁緒。
“是,我平生最不喜離彆,”她語氣悠悠,“經年累月熟悉的人驟然離去,總是會傷感。”
裴祜眉頭微蹙,看著眼前亂花紛落中的人兒。
他想要上前。
但還是止步。
“所以,你也會離開我嗎?”盧月照忽然轉身,看向身邊之人。
目光對視,這次,誰都沒有移開。
空氣凝固,裴祜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見他沉默不言,盧月照又問,“你什麼時候......會離開我?”
“應該......快了。”裴祜回答。
“你想起從前了?”
“沒有。”
“那你去哪兒?”
是啊,他去哪兒呢,他能去哪裡?
“這裡有山有水,有茶有飯,還有一屋遮蔽,風雨不侵......你可以不走的。”盧月照直直地看著裴祜,想要看進他的眼底。
裴祜心口微微酸楚。
這裡有青山秀水,有溫茶可飲,有暖飯可用,有盧宅的東廂房遮擋風雨......
還有她,在身邊。
可唯獨,自己什麼也沒有。
護不住她。
他不過螻蟻,撼不動大樹,隻有這條命還算有些份量,可以為了她扔去。
可他也隻有這條命。
偏偏這條命,什麼都不是。
裴祜偏開目光,看向湍湍河流,“我總歸是要走的,已經住在這裡太久......會礙著爺爺給你說親,這樣不成樣子。你對我有救命之恩,不能因為我誤了你,誤了恩人。”
“恩人?”盧月照長呼一口氣,“你那日不顧性命救我,是為了所謂‘恩情’?”
“是。”
怎麼會是呢?明明不止是因為恩情,還因為,是她這個人……
裴祜依舊看著河中水流,他不敢低頭,怕被她看到自己眼中情緒。
枝頭的海棠花瓣被風吹散,徐徐落地,模糊了盧月照的雙眼。
是啊,滿地殘花,春將儘。
是自己一廂情願。
盧月照轉身離去。
裴祜回頭,看著她的身影逐漸遠離。
對不起。
河水兩端,一處兩生歡喜,一處孤影煢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