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梨花(三)(1 / 1)

盧齊明和盧月照一前一後進門,裴祜靠坐在塌上,呂郎中已經給他上好了藥。

裴祜的麵容有些蒼白,頭上裹了一圈紗布,身上披著一件乾淨的白色中衣,紗布裹著他大半肌膚,露出的地方肌理分明。

“盧姑娘。”他開口喚盧月照,聲音依舊沙啞,精神看著比之前好了些。

盧月照點頭。

盧姑娘身旁這位老者想必就是她的祖父盧舉人。

裴祜在盧齊明身上可見蒼蒼歲月如雪,雪壓青鬆,能壓彎他的身軀,卻如何也壓不斷脊背。

“呂郎中,他如何?”盧齊明問道。

呂郎中歎了口氣:“他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多處刀傷,對方是衝著要人命去的,刀刀向著心口,還好這小子命大,並未傷及心脈。對了,他頭頂也受了傷,出血不少。好在他的大多傷口都被上了些止血藥,否則早就失血過多而死了。小夥子,你這是被誰傷成這樣的啊,可是結了什麼仇?對方就沒想要你活啊!”

“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我是誰,不知道傷我的是誰,也不知道是我自己還是彆人給我上的藥,隻記得……是盧姑娘救的我。”裴祜看向盧月照。

“這......舉人老爺,估計是頭上的傷讓他失憶了,或許哪天就能想起來,或許就想不起來了。”呂郎中一臉難色。

盧齊明看向盧月照,動了動嘴唇,卻並未開口。

“爺爺,清明那日我遇到他時他身上什麼錢財也沒有,最近強盜鬨得厲害,孫女在想,他是不是被那夥強盜害的。”

盧齊明轉頭看向裴祜。

眼神清澈,神情堅定,不像是在撒謊,呂郎中也說他傷了頭。

可是,孫女帶了個受傷的陌生男子回來是真,與他共處一夜是真,流言紛擾,三人成虎啊。

盧齊明靜默了一瞬,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湊近去看裴祜的臉。

裴祜看著在麵前陡然放大的臉,下意識向後靠,卻被盧齊明緊緊扣住肩膀。

“這不是……這不是我那去世老伴兒的遠房表侄的兒子嘛!梨兒剛才和我說來著,我還沒認出來,他倆小時候見過一麵,要不是說還是年輕人記性好,我如今可真是老朽了!”

盧月照聽得一愣一愣的,她什麼時候見過祖母的什麼來著,哦,祖母的遠房表侄的兒子,她連祖母都未見過。

“啊,對,就是他!”盧月照回過神,看著祖父向自己眨了眨眼,趕忙說道。

還好身後沒有人,看不見爺爺的示意,爺爺怕是為了自己的名聲才扯了謊。

“對啊,這就是我那可憐的表侄孫,他家裡沒什麼人了,來投奔我,梨兒這次去接他,順便給私塾買些書,誰知這來的路上遇到了那幫天殺的強盜,唉,可憐的孩子。”

裴祜也聽愣了,一時間分不清盧齊明說得是真是假。

不對,盧姑娘不認識他。

裴祜心下了然,盧舉人是為了盧姑娘的名聲著想。

呂郎中聽著盧齊明的話,看看裴祜,又看看盧月照。

這郎才女貌的,看起來真是相配,這小子怕不止是來探親這麼簡單,梨兒今年十七了,是該說夫婿了,估摸著是還沒定下,舉人老爺也隻能這麼說。

“舉人老爺,你這表侄孫真是一表人才啊,”呂郎中喜笑顏開,“舉人老爺不必擔憂,隻要讓小夥子好好休養,不會礙事的!”

“好,老夫在此謝過呂郎中。”盧齊明作揖,盧月照也跟著行了一禮。

“舉人老爺,梨兒,不用這麼客氣,這都是醫者本分。”呂郎中趕忙去扶盧齊明。

盧月照付過診金,提著兩大包草藥跟著三人向外走,李氏也出來相送。

呂郎中扶著裴祜出門,交代些注意事項。

祖孫二人告彆呂郎中夫妻後,盧月照駕著驢車,載著盧齊明和裴祜返回家中。

三人進門繞過影壁後,裴祜站定,而後對著盧家祖孫二人深深一揖,“在下深謝盧舉人和盧姑娘,今後定結草銜環,以報救命之恩!”說罷,裴祜想要磕頭,卻被盧齊明攔住。

“起來吧,梨兒救你是出於善心,也不會要求你如何報答,你可以先住在此處養傷,等日後想起家住何處後再離去。隻是有一點,記住我剛才對呂郎中所言,對外不可說漏嘴。”

“舉人放心,盧姑娘對我有大恩,我自不會誤她。”裴祜回道。

“你也彆喚我舉人了,既假托是我亡妻的親戚,就跟著梨兒一同叫我爺爺吧,你忘了自己是誰,可還是要有個名諱,你自己起一個吧。”

裴祜想了想說道:“還是請爺爺賜名,我一時還真想不起取什麼好。”

盧齊明思忖幾許,說道:“‘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既然梨兒是在清明那日遇見你,你又忘卻前塵,便喚你‘清明’吧,願你早日透徹,拂去遮蔽,進入清明之境。”

“多謝爺爺的良苦用心,清明知曉了。”裴祜拜謝盧齊明。

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

此語出自《荀子·解蔽篇》,祖父是希望他早日記起前塵,得歸清明之境,之後,萬物儘顯,最後,各得其位。

他必定知曉這句話出自何處,又是何意,儒學經典這般爛熟於心,他……究竟是誰?

盧月照看著裴祜,陷入沉思。

*

裴祜被安排住在東廂房,和盧月照的西廂房相對。

清晨,盧月照在鍋裡煮著小米粥,鍋上麵放了一個篦子順便熱饅頭,再配上一碟鹹菜,早飯就有了。

一旁還有一個小火爐,上麵的砂鍋壺裡正煎著藥,等用完早飯,裴祜就可以喝了。

盧月照從廚房走出,東廂房的門已經開了。

盧月照輕輕敲了三下門,聽到裡麵傳來的“請進”後,走了進去。

裴祜上身沒有穿衣物,他坐在床邊正在換藥。被子疊得齊整,放在床頭。

看到是盧月照,裴祜係紗布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一不小心係了個死結。

他迅速從身後摸過裡衣穿上,動作有些快,扯到了傷口,他微皺著眉去係裡衣的帶子,沒成想又係了兩個死結。

這下好,裴祜臉都紅了。

盧月照看著他慌亂的樣子“噗嗤”笑出聲,“你彆急,慢慢來。你也不用不好意思,這村中男子一到夏天坦著衣衫的多了去了,有時候做農活熱了就直接脫去,現在還是春日還沒怎麼,等到了夏日你就能看到了。再說了,你這般身材有什麼怕露的,他們一個個大腹便便都露得臉不紅心不跳的,你更不必害羞了。”

裴祜抬頭與盧月照的視線相對,又迅速低下了頭。頓了頓,他抬起雙臂準備給自己頭頂的傷口換藥。

盧月照上前,指尖輕挑,解開了他頭上的紗布,再拿起藥瓶,用藥瓶中的小木條輕輕把藥膏塗抹在他的傷口處,最後再用乾淨紗布把傷口包紮。

乾淨利落。

隻是兩個人靠得很近,裴祜能看到盧月照衣襟上的團花紋樣。

“頭上的傷口你看不到,你要是自己上的話又會扯到你上身的傷,所以,我來就好,等到它結痂,我就可以不用幫你了,”盧月照收起藥瓶和紗布,“出來吃飯吧。”

小半月倏忽而過,裴祜的傷口好了很多,除了不能有什麼大幅度動作,他基本行動自如。

此外,裴祜還跟著盧月照學著各種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先是洗碗煎藥,再是做飯。

盧月照一開始訝於他竟什麼都不會,後來想到他的頭受了傷,自己的身份都不記得了,不會做這些也沒什麼稀奇的,教就是了。

雖然裴祜什麼都不會,但是學得極快,他這個人悟性高,又勤快,學會後很快就能做好,就比如做飯,如今,家裡的一日三餐都被裴祜包了。

盧月照坐在西廂房窗下讀書,時不時抬頭看向廚房裡忙碌的身影。

不得不說,就說這做飯,他還真是做得又快又好。

盧宅的日子平靜恬淡,可大魏卻變了天。

大魏昌平三十年初,太子裴祜平北戎之亂大勝,殲敵三萬,梟首北戎主將,生擒北戎三王子阿布納。

之後,太子先行回京準備奏請皇帝乘勢消滅北戎這個北疆大患。

可是,就在太子率部歸京途中意外發生,太子被北戎殘兵伏擊,場麵慘烈,在場的太子部下和北戎人全部身亡,太子被虐殺,隻剩殘屍,與此同時,阿布納在軍營大牢被劫走。

大魏皇帝裴承儼驟聞儲君身亡急病倒下,三日後,太子殘屍被運回皇宮,皇帝吐血駕崩,遺詔庶長子裴禱即位。

新帝靈前即位,追諡先帝為“孝章”,史稱魏章帝。尊章帝早薨原配,嫡母章聖皇後孟氏為皇太後,尊章帝繼後嫡母徐氏為皇太後,立原配鄭氏為皇後,同意北戎和談請求。

孝章帝裴承儼二十歲登基,在位三十年,平康王叛亂、北戎之亂,減民賦稅,愛民如子,治內河清海晏,是為一代明君。

先太子裴祜年僅二十二歲,為章帝原配章聖皇後孟氏所出,天資粹美,神鑒昭遠,三歲為儲君,四歲能詩,恭仁孝誠,文武雙全,是章帝最寵愛的兒子,孝章帝曾大讚“此子類父”。

人人都知曉太子一朝繼位定會將大魏推向另一個繁盛高峰,如今卻死狀淒慘......可惜,實在可惜。

盧月照歎息。

飯後,裴祜說要去小菜園摘些菜。

盧宅有兩個院子,上下兩個院子挨得很近,上麵的院子是平日常住的院子,下麵的院子是個小菜園,種些常吃的小菜。

可是等了許久裴祜還沒回來,盧月照起身去小菜園尋他。

誰知,還沒走到跟前就聽到了下麵鄰居的聲音。裴祜也沒在自家菜園子,而是在隔壁陸家菜園中站著。

“你說說你,我讓你幫我摘幾把韭菜,你怎麼就把這些個韭菜給拔了呢?你這拔了我以後還怎麼吃?”陸家嬸子扶著腰埋怨著裴祜。

裴祜低著頭,被說得臉都漲紅了,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

“嬸子,這是怎麼了?”盧月照上前問道。

聽到盧月照的聲音,裴祜抬頭。

“梨兒啊你來看看,我剛才這腰突然扭了一下,想坐下來歇歇,就讓清明幫我掐幾把韭菜,可就是我這轉身坐會兒一個沒注意的功夫,他就把這些韭菜給我拔了,你說說這......唉。”陸家嬸子搖了搖頭。

“嬸子,他這不是不知道這韭菜要掐嘛,你彆生氣,我家菜園子也有韭菜,我給你拿些,一會兒我再給你灑些韭菜籽兒,”盧月照扶著陸家嬸子,“嬸子,你這腰還疼不,我扶你回去歇會兒。”

裴祜聽明白了二人的話,轉身去盧家菜園掐了幾把韭菜遞給了陸家嬸子。

陸家嬸子接過:“不用灑籽兒了,也沒拔多少,我這腰啊是老毛病了,乾農活乾的,我自己回去躺躺就行。不過,我今天也不是為著韭菜才說他,我隻是納悶這鄉下還有不知道韭菜是一茬一茬長的,不能拔,怕不是傻了。”

“嬸子,清明他不是受傷了嘛,好多事兒都不記得了,再說,咱們也不是生下來就知道這些是吧,也是慢慢學的。”盧月照說道。

“哈哈哈好,你說得對,清明啊彆怪嬸子,我這人一向嘴快,你彆往心裡去。”

“不不不,嬸子,是我不對。”裴祜抱歉。

二人回到上院後,裴祜向盧月照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