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小秋頻頻失神,心內難以寧靜。
膳後不久,小秋目送阿箏帶著順其離開,從不信鬼神的她竟在此刻莫名盼望,若世間真有天神,能否佑助公主不受紛擾,稱心順意。
今日無風無雪,長定宮開著宮門,守門的小太監仍是上次那位,見著阿箏過來還瞪圓了眼睛。
小太監心裡也苦。
讓九公主進去要挨訓,不讓九公主進去也要挨訓。偏偏九公主來的時候,次次都是他守門,太邪門兒了。
小太監一張臉愁了又愁,無聲歎息自己的運道。不過今日七公主去進學了,本也是不在的。
“勞公公費心,霍引箏求見端妃娘娘。”
小太監剛要張口說“七公主不在”,卻忽然反應過來,九公主剛剛說的好像是端妃娘娘。
上麵隻交代不讓九公主進去見七公主,可沒說不讓見端妃娘娘。
小太監狐疑的眼神瞄了阿箏半晌,思來想去還是恭敬道:“九公主稍等片刻,奴婢這就去通報。”
一刻鐘後,小太監回來了,身邊多了個年長的宮女。她看了阿箏一眼道:“娘娘命奴婢帶公主過去,請隨奴婢來。”
“有勞姑姑。”
倒是個“熟人”,領路的宮女正是之前埋木雕的那位,果真是端妃的身邊人。
阿箏吩咐順其留在外間等待後,便獨自進了正殿。
與昭和宮不同,長定宮的裝飾很是雅致,入眼則是空闊幽靜的出塵之感。
端妃正坐在楠木羅漢床上,神色淡淡,身側是未完的棋局。旁邊還有一碗飄著藥香味兒的湯水。
阿箏乖巧行禮,“端妃娘娘安好。”
端妃瞧著氣質柔美,遠山含黛,與霍寒漪如出一轍的清雅之姿。
隻是她並未回應,隻凝目注視著棋局,似是在思索如何下子。殿內伺候的宮人不多,均是垂首候著。
無人為自己奉茶。
雖是被忽視,阿箏也不惱,站在原地,目光也守禮地不亂動。期間還與端妃身邊的大宮女桐君對上了視線。
阿箏仍是微笑點頭。
頭有些昏,身體發沉,可端妃不賜座,她也不好坐下來,隻好先忍著。
室內寂靜,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棋局結束,端妃終於挪動了視線,看向了阿箏。
瞧著模樣乖巧,大方守禮,就算自己未曾回應,麵上也並無惱怒之態。通身禮儀倒是無甚錯處。
但,寒漪竟為了她與自己置氣。
九公主霍引箏,從前苛待宮人的名聲便傳了出去,今日雖是裝得乖巧,可人的本性豈是容易更改的。
寒漪必是受了蒙騙,聽說她今日來此是為了見自己。
也不知有何心思。
“長定宮素來與公主相交甚少,不知公主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阿箏福了福身體,“我為七皇姐而來。”
這句話剛說完,端妃的神色便冷了些。阿箏隻做沒看到繼續開口道:“七皇姐因我與娘娘起了爭執,我本該昨日就來解釋,隻是有些事耽擱了,請娘娘莫怪。”
昨日國子監的事,端妃也有聽說,少年玩鬨,致使九公主落水罷了。
端妃並不想探究其中故事,隻冷淡道:“九公主不妨直說。”
阿箏認真點頭。
“娘娘此話,正中我心意,我便直言了,娘娘若是惱怒也請忍耐些容我說完。”
這話頗有些不敬,端妃因而蹙了眉。她自登上妃位後,少有人這樣和她說話。
果真是少兒心性,裝不了多久。
阿箏穩了穩發昏的身體,鎮定道:“不知娘娘可曾記得您生辰那日,七皇姐送的木雕?”
提到木雕,端妃沉了臉色,手中的茶盞嘭的一聲放到了桌案上。
周邊的宮女皆是跪了下來。
她因那件事後便從未再過生辰,寒漪也是知曉的。
雖不知寒漪那日為何操辦起生辰宴,但她想著是女兒孝心,也想放下過去便順應女兒心意。
可寒漪竟拿了那玩物喪誌的東西作為賀禮,簡直有失貴女風範!
“是寒漪告訴你的?”
這句的音調很是冷漠,阿箏搖搖頭,“是我意外得到,那木雕刻得栩栩如生,一見便知刻的是娘娘。”
“後來我見到了木雕底部的刻字,才知木雕是七公主之物。”
端妃聞言怔住。
那日她心神俱亂,未曾細看,便將木雕扔了去,竟不曾注意到木雕底部還有刻字。
事後她也有些後悔。
可寒漪身為公主,本就不該沉溺於此,早早舍棄才是正道。
阿箏換了下站姿,一字一句地開口道:“萬物更新,舊疾當愈,長安常安。”
“七皇姐刻的便是這些。我雖不知七皇姐為何刻了這句,但我知曉,這是她對於娘娘的期願。”
“七皇姐究竟是在怎樣的心境下刻了這些,也許隻有她自己知曉,可我卻不願讓七皇姐的期願落空。”
阿箏又將自己如何修補木雕,又如何還給霍寒漪的事均說了出來。隨著阿箏的這番陳述,端妃陷入沉默。
桐君聽完也頗有些震驚。
她陪了娘娘這麼多年,自是心知那件事對娘娘的打擊,娘娘實在苦,若不是因為那人,娘娘本不會如此。
自從發生那事後,七公主仿若一夜長大,收了孩童心性,隻一心做到娘娘要求的。
有時,她也憐惜七公主的孝心,也許這就是後宮之人的宿命。
若是知曉桐君是這般想的,阿箏隻會嗤笑,什麼宿命,狗屁不通的東西。
“雖我將木雕還給了七皇姐,可娘娘應是還未看過吧。”
阿箏心跳快了些,頭愈發昏沉了。
“七皇姐待我極好。娘娘與七皇姐是母女,親緣難得,我並不願您二人因我生分。”
端妃抬目,這才想起九公主似是自小沒了母親。
“何況,為何一定要取舍?”
阿箏神情疑惑,“娘娘不願七皇姐與我來往,是因為那些流言嗎?”
“可流言本就是一人傳虛萬人傳實。我無法自證心性,不是因為流言為實,而是因為……”
“我非神仙,能將心剖開給娘娘鑒彆完後再裝回去。”
“何況,我本就值得。”
似是沒想過會是這種答案,端妃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她從未聽人這樣陳訴自己。
有些離經叛道,又有些說不出的少年輕狂。
“我隻是公主,既不用爭奪皇位,也不會插手政事。娘娘何須擔心七皇姐與我相交?”
這話乃是大不敬!桐君嚇得忙去看主子。
“若有朝一日我傷了七皇姐,娘娘儘可將我今日所言告知父皇,隻是,很難會有這麼一天罷了。”
“七皇姐待我真誠,我也願以性命回護。”
阿箏再次行禮,“今日非是故意惹怒娘娘,所言皆出於真心。”
“隻是真心確實難辨。”
“往日機會甚少,娘娘自是難以了解我。日後會常來拜訪,望下次阿箏來時,娘娘可允我對弈。”
端妃:“……”
阿箏說完這些話後便離開了。
桐君訥訥無言,半晌才喚了聲:“主子。”
端妃抬手止住對方的話,目光落到棋盤上。那黑子正呈圍獵絞殺之勢,白子勢弱卻於絕境中博出了一條生路。
……
阿箏到昭和宮的時候,國子監還未下學。領路的小宮女晨櫻早已與她熟悉了,還很是奇怪地問她為何昨日不來。
阿箏隻道自己告了假,晨櫻便未再說些什麼。
雖宮裡有九公主的傳聞,但晨櫻是不太信的,隻因九公主日日來昭和宮,都是她領著去綺春殿練體。
自家四皇子去都不去的,談何攀附,晨櫻將阿箏帶到後便告退了。
從長定宮到昭和宮的這一路,阿箏已是不適,但仍是忍著,到綺春殿才練了一遍,她已有些受不住了。
頭顱有股撕裂般的疼痛,如同有數萬跟銀針次次紮在了最薄弱的血管上,又順著血液將痛感傳向五官。
可是,時機不對,再堅持一會兒。
阿箏閉眼緩了口氣,待適應片刻又投入到了練體之中。
順其在一旁看得有些擔心,公主今日臉色發白,瞧著像是不太舒服,他路上開口勸說均被公主擋了回來。
跟著公主日日進學也有很長時間了。
公主白日在國子監讀書,下學後來昭和宮練體,聽聞晚間還要練字。
順其都不知公主是如何堅持下來的,雖自己有私心,但他是不希望公主有何損傷的。
他又不是頑石,公主待宮人這般好,若還說察覺不到便是裝瞎了。
隻盼著公主今日多休息些,練了這麼久,四皇子一次沒來看過,順其都有些替公主不值了。
“稟娘娘,九公主已去了綺春殿練體。”
塌上的人美目輕闔,本是有些倦意,正欲去睡上一覺,聽聞此話竟來了精神。
時月養花這般久,也不知那花生了多少枝葉了。
玉貴妃起了身,“過去看看。”
香盞閣上,玉貴妃裹著兔毛的披風,手裡握著暖爐,仍是覺得冷。也不知時月是怎麼堅持的,動不動就跑來看。
這處視野倒是不錯,看得格外清晰。
玉貴妃忽然想起了雲美人,那九公主的相貌約莫是遺傳了她,有一雙濕潤的杏眼,五官皆是小巧精致,同那等初生的幼崽般純然無暇。
自己瞧著都心生喜歡。
不過,九公主的眉眼之中卻有一股雲美人沒有的韌勁,雖是相貌相似,氣質卻是千差萬彆。
若說雲美人像玉兔,她的女兒卻長成了食鐵獸,外表柔順可愛,實則力量驚人。
隻是,今日這食鐵獸怎麼搖搖欲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