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1 / 1)

繁燈靜靜地跟在霍寒漪身後,不知如何開口安慰主子。

她從入宮便被七公主選中,服侍主子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主子違逆端妃娘娘。

娘娘的吩咐,主子從來都是隻說好,哪怕她心裡並不願意。

與九公主在一起時,是她見過的主子最為鬆快的時候。

九公主雖比主子小,卻總會哄著主子開心。

兩人會偷偷一起刻木雕,會一起讀書,一起練字,一起分享女兒家的貼心話。

九公主是特彆的。

宮裡的貴人們講究喜怒不形於色,可九公主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總是直接告訴主子,她也記得主子喜歡討厭些什麼。

徐姑娘也很好。

可是,主子與她一起時就像端妃娘娘喜歡的那樣,文雅、守禮,一顰一笑皆是世人對女子的期盼。

繁燈想了很久,終是開了口。

“徐夫人帶著徐姑娘來的那日,九公主曾來過長定宮,可是守門的宮人聽命拒了,未讓她進來。”

她話音剛落,身前的人便停住了。

有些小聲的哽咽傳了過來,在這愈顯安靜的夜裡聽得分明。

……

雲光殿燒的炭火冒著陣陣的煙。

主殿這裡的還要好些,宮人那裡想必更是難聞。這等劣質的炭燃燒後產生的毒氣也更多。

阿箏特意叮囑過一定要多通風,確認每一個宮人都聽進去後才放了心。

她可不想再英年早逝了。

才剛進被窩沒多久,小秋神色複雜地走了進來。

“七公主來了。”

阿箏懶洋洋地起身,眉眼彎彎。

霍寒漪竟在這個時辰過來,瞧著外麵的天色怕不是要子時了,這般著急應是已知曉了。

等她披上厚衣服迎出去時,便看到她的七皇姐眼睛紅紅地站在門口。

長睫上還凝著些許晶瑩,小臉凍得發白。

真是我見猶憐。

阿箏將她拉了進來,喚小秋去打些熱水。

繁燈見狀也知曉今夜主子怕是不會回了,也麻利地伺候梳洗隨小秋一起關門離開了。

霍寒漪似有些難堪,洗漱時特意背過了身。

阿箏也不說話,在一旁乖巧等著,待她洗漱好後,才拉著她一起躺在了床上。

兩人同蓋一床被子,霍寒漪躺上去還能聞到些許香氣,很淡卻又令人安心,是九皇妹身上的味道。

被窩也是暖的。

霍寒漪有些臉熱。

她還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睡,有些不適應,隻能睜著眼盯著床頂的雕花。

忽然有一隻小手緩緩握住了她的,那些熱意便源源不斷地傳了過來。

霍寒漪僵了僵,小聲道:“你可會笑我?”

剛剛的醜態被九皇妹看到了,可是她什麼也沒問,隻貼心地替自己安排好一切。

阿箏也小聲回她。

“我喜歡和七皇姐在一起。”

短短一句話又令霍寒漪眼眸濕潤,聲音愈發低落。

“我今夜方知,前幾日你去長定宮尋我時,被拒在門外。”

“你可會怪我?”

她說完靜靜等待,一顆心跳得砰砰作響,甚至不敢轉頭去看身邊之人的神情。

怕看到的是漠然亦或是厭惡。

“為何要怪七皇姐?”

阿箏靠近了些,蹭了蹭霍寒漪的胳膊。

對方似乎有些體虛,這般年紀便已手腳冰冷。阿箏想了想,又將自己的腿也搭了上去。

整個人如同樹袋熊一樣,扒拉上了霍寒漪。

霍寒漪感受著來自小火爐的暖意,她喜歡這種親昵。

“因流言之事,母妃受了影響。可我知你心性,那些流言必是為假。你為此遠離我,可是不願牽扯到我?”

“是也不是。”

阿箏捏了捏她的手指,衝她乖順一笑,“我能知曉娘娘擔心七皇姐的心切,不論娘娘如何行事,緣由皆是七皇姐。”

“我也如此。”

“我很羨慕七皇姐能有娘娘關愛,更是不忍破壞七皇姐和端妃娘娘之間的親緣。”

“況且,於我出發,七皇姐此時與我走近確是不好。隻我一人受那流言便好,七皇姐本應像一朵隨意的雲,飄往何處全憑心意。”

九皇妹童音軟語,聽在耳中真切卻又自然。

這些話語如同涓涓暖流,一遍一遍地洗淨了她那些秘而不宣的心思,帶走了她的搖擺,她的怯懦。

霍寒漪哽咽道:“我從未堅定的為你辯駁,你也不怪我嗎?”

“怪呀。”

見霍寒漪怔愣,阿箏狡黠一笑,“騙你的,我知曉七皇姐信我,這便已足以。”

霍寒漪聞言再也忍不住了,翻了個身抱著阿箏又落了淚。

她的九皇妹這樣好,不配與九皇妹相交的是她才是。

許是壓抑的太久,霍寒漪便在哭泣中睡著了。

阿箏拿來絹帕小心地幫她擦拭淚痕。

霍寒漪此舉明顯說明自己的攻略之法是有效的。可內心總有個聲音跳出來,她以卑劣得到了霍寒漪的真心。

阿箏垂下了眼眸。

隔日,霍寒漪和阿箏一起進了學堂,眾人的眼神有驚訝,有不解,有輕視。

霍寒漪全然不在意,隻叮囑阿箏午間莫要跑掉,連上午的課竟都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夫子走後,霍寒漪忙看過去,見九皇妹呆在座位上朝自己乖巧笑笑。

她這才放了心,拉著徐聘婷和阿箏一起去了石亭。

她上次便與聘婷說過,請她信自己的眼光,聘婷雖是半信半疑也答應了。

三人到了石亭後坐下,阿箏先打了招呼。徐聘婷卻不回應,隻盯著麵前的茶杯。霍寒漪蹙了眉,在桌下拉了拉她的袖子。

徐聘婷這才抿著嘴,道了一聲好。

她雖答應了寒漪,但其實心裡還是有些膈應的。隻是,她倒要看看,九公主到底是如何蠱惑的。

這頓飯明麵上吃得也算是融洽。

阿箏自是知曉霍寒漪的用意,見徐聘婷故意與霍寒漪說些她不懂的事情便也乖巧聽著。

徐姑娘出自文宗大家,性情率真。

她自然不會計較。

“七皇姐,徐姑娘請稍等我片刻,我去取個東西。”

阿箏說完便離開了,石亭裡的二人雖不知她要作何,也靜靜等待著。

剛剛雖是與霍寒漪說著話,徐聘婷卻一直分心留意著阿箏。見她被冷落後也並不生氣,仍是聽得認真。

甚至還為她二人添了茶水。

徐聘婷氣順了些。

二人在石亭中等了很久,茶水都要冷透了,但阿箏都未回,遠處還傳來了一陣吵鬨聲。

霍寒漪和徐聘婷對視一眼,起身過去。

走近後才看到,阿箏竟濕漉漉地站在水中,身邊是飄散的紙箋,有些已經被水浸濕墨印都暈開了。

那湖水分明都結了冰的,散發著陣陣寒意。

霍靈秀、左疏華那群人卻還在旁邊捂著嘴笑。

霍寒漪忙去將阿箏拉了上來,氣得發抖。

這群人為何偏要來欺淩阿箏,這樣寒的天,前些天還下了雪,地上的雪都未化全,那水裡該有多冰冷。

徐聘婷也很是驚訝,問了身邊圍觀的人才知曉剛剛發生了何事。

有學子道:九公主拿著冊子經過,被霍靈秀奪了過去想看看,可是九公主偏不給,那冊子便掉到了水邊,九公主想去撿的時候不小心落水了。

“胡說!”

連蓉衝了過來,指著左疏華道:“我明明看到是你撞了九公主,才讓她掉下去的。”

左疏華拂袖,沉了臉色。

“連蓉你莫要胡亂攀咬,明明是九公主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方靜蔓道:“就是,我也看到是九公主自己不小心,怎麼賴上旁人了。”

圍觀的學子們竟也附和了起來,連蓉氣極了,恨不能拿出飛雲鞭抽她們一頓。

左疏華麵上一副氣惱被冤枉的樣子,實則心裡很是爽快,是她“不小心”撞到了又如何?

會有多少人幫這位公主講話呢?

霍寒漪命人拿來了厚毯子將阿箏裹住後,方才忍著怒意開了口。

“事實究竟如何,我會命人查,左姑娘未做虧心事便也罷了;若是真的……”

“屆時莫要痛哭流涕求我九皇妹原諒!”

左疏華慌亂一瞬,看向了霍靈秀。霍靈秀很是不屑,嬌豔的臉蛋上皆是嘲諷。

真是不知道這個七皇妹中了什麼邪,三翻四次與自己作對。

“這麼多人看著還能全都錯漏了?”

複又對著阿箏涼涼道:“九皇妹,下次可得小心些,冬日寒冷,可彆因為粗心受了寒。”

代盈盈也開了口附和,“此處寬闊,大家都看得真切。就是九公主自己落了水的,怎還怨上了旁人?”

自上次好心勸說卻被霍寒漪趕出石亭後,代盈盈就怨上了阿箏,七公主以前可是京中貴女的典範,如今卻與九公主混跡在一起。

傳言怎會空穴來風,七公主簡直執迷不悟。

一時間,這裡眾說紛紜,大部分都站在左疏華那邊,認為是九公主自己不小心才掉下去的。

霍寒漪擔心阿箏身體,沒有再逞口舌,讓喜風去跟夫子告假,帶著阿箏離開了。

徐聘婷看了看眾人嬉笑的樣子,有些沉默。

不論是何緣故,總歸是同窗落了水,這些人不僅不施救反而站在一旁嘲諷。

這可是寒冬,那池麵上還飄著碎冰層。

霍寒漪帶著阿箏走後,眾人便散開了。

那些紙箋散在各處,有飄在水麵的,也有被人踩了幾腳的。瞧著上麵都是有字的。

九公主剛剛想拿的便是此物吧,也不知是何。

徐聘婷略一思索,喚來了個國子監的宮人,讓人將散開的紙箋都撿了回來。

宮人將紙箋擦淨後便交給了她。

徐聘婷注意到,每張紙箋右下角皆注明了時日。按時間理順後,她才發現這疊冊子是九公主的練字稿。

為何要將這個給寒漪看?

這本練字稿前麵的字跡還很是生疏,到後麵越寫越好,倒有些像寒漪的。

徐聘婷愣了愣,她忽然想到寒漪練的是臨集序貼一。

寒漪不喜閨中女子常用的那些簪花小楷,反而推崇“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的筆法,才練了這臨集序貼。

此貼章法自然、結構飄逸,虛有形則空泛,是以極難。

她自小便習得各家名帖,自是知曉練成這樣有多不易。且九公主的字跡與寒漪的也有所不同,她的更偏險勁些。

若非是下了苦工,絕不會進步得這般快。

徐聘婷默了默,想起寒漪告訴了自己將字帖贈與九公主的事。饒是寒漪的天分,也要自小練習才有如此筆鋒。

她當初雖嘴上礙於寒漪的麵子未說,心裡是認為九公主不自量力的。

可瞧著九公主這本冊子,自寒漪贈她字帖起算,時間上不過一月有餘,卻已然有了神韻。

她想將字稿給寒漪看,是因為想要以此告訴寒漪她的真心嗎?

……

雲光殿內,阿箏正在和霍寒漪爭執,因為霍寒漪不許她下午再去練體了。

哪怕阿箏一再表示自己無礙,奈何霍寒漪鐵了心,竟直接讓繁燈去國子監和夫子以及四皇子講一聲。

看著出了門的繁燈,阿箏隻得放棄,也不知霍元熠聽到這等告假理由會不會覺得自己故意躲懶。

被阿箏這般揣測的霍元熠卻並不如她所想。

繁燈將前因後果講述得清清楚楚,確認沒有遺漏後才告退。

霍元熠點頭表示知曉,卻在繁燈走後陷入了沉默。

九皇妹因流言的影響在國子監備受排擠,今日還受了捉弄。

他在假山之上將過程看得清楚。

本以為置之不理,流言便會消散,結果卻越傳越荒謬。在此種誣陷中,九皇妹居然日日未曾落下練體的事。

霍元熠忽然想到那日母妃所說。

時月困於牢籠太久便更想追月逐星,九皇妹真是那顆星?她當真不介意因這些流言遭受的不公嗎?

若阿箏知曉霍元熠這般想,必然會在心裡告訴他。

她確實毫不介意。

因為,這些傳聞是她讓小陶子去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