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枝拎著兩瓦罐肉,有些心虛,畢竟自己剛乾了兩天幫工,就這麼連吃帶拿的被人看見可不太好。
正祈禱著彆遇見人,彆遇見人,誰成想轉頭就碰到了熟人。
“宋郎君!這麼巧,又見麵了!”欒枝臉上尬笑,內心卻在腹誹,這宋瑜怎麼會在縣衙?
宋瑜為什麼會在縣衙呢?其實他來得比欒枝還要早幾天。因著夏學監不日來縣學巡查,曹學官除了緊急修理學舍,粉刷了外牆,又鋪平了地磚,做好形象工程之外,又想著把近年來的縣學和學田的賬本理一理,彆到時候夏學監查賬查出了些什麼紕漏。誰成想曹學官自查到半夜,走時卻忘了熄燈,風吹翻了燭台把賬本燒壞了大半。所幸發現地及時,沒有釀成大禍,但燒毀的賬本怎麼辦呢。想到縣衙還有存檔,曹學官緊急跟陸知縣打了招呼,又從縣學找了幾個學子加班加點地謄抄,想著待全都補全了,再拉回縣學去。
宋瑜就是被曹學官抓來抄賬本的,此時他抄完了今日的分量,剛出了庫房的門,恰巧就碰到了欒枝。
眼神從欒枝拎著的瓦罐上掃過,宋瑜微微一笑,“今日倒是巧兒,碰到了謝娘子兩回,聽說謝娘子餛飩賣的正好,怎麼來了縣衙後廚做工?”
“嗨!縣衙招臨時幫廚,開的工錢不低,我想著先來做幾日工賺些銀錢。”提到銀錢,欒枝咧開嘴,不禁摸了摸懷中揣著的五兩銀子,沉甸甸,鼓囊囊,揣著極為踏實!
兩人正說著,轉眼到了縣衙後門,後門此刻大開著,那門房偷了懶,不知去哪兒了。
一前一後出了門,欒枝往南要回家,宋瑜向北要去書鋪,兩人頷首權當作彆。
欒枝走了兩步,身後宋瑜忽然叫住她。“謝娘子,高薪金也是高風險,若不是急著需要這錢,還是賣餛飩更為穩妥些,不若早日辭工歸家吧!”
欒枝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看眼前人一臉嚴肅盯著自己,隻好先胡亂點了點頭。
回家的一路上欒枝都在想,宋瑜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想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房東肯定是在提醒她,做生意要從長遠考慮,不能隻看眼前利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說的對!房東還真是個大好人啊!等乾完這兩天她就回家繼續她的餛飩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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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東隔間裡,豆大的燈影跳動,宋瑜坐在桌案前,麵前擺著幾張單子,這是他偷偷從縣衙找到的馮家運糧隊伍進出泗水城所交的車馬費。
馮家是這泗水城最大的糧商,平日裡從通州城運了糧食來販賣,城裡半數的糧食鋪子都在馮家名下。按理說車馬費交得多無可厚非,但這大半年來,馮家進城繳納的車馬費卻翻了三倍,然而市麵上的糧價卻未出現波動,馮家大肆屯糧作甚?
宋瑜揉了揉眉心,又想到什麼似的突然睜開眼!
若是這糧未在城內,那便是運出了城!
他翻出泗水城的地圖,沿著圖中的路線一路往西南,最後在一個地名上點了點。
雲來縣!
宋瑜拉開抽屜,裡麵正是從鳳娘子那裡得來的匕首。匕首靜靜躺在暗處,卻散發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冷意。這樣的做工,尋常鐵匠鋪不敢做也不能做,雲來縣隻是一座兩岸夾山的小城,從未聽說過產鐵,更是何來這種精巧工藝?馮家又是如何與雲來縣扯上關係的?
宋瑜看向窗外,層雲密布,烏雲遮月,看來明日要下雨了!
半夜果然下起了雨,欒枝撐傘出門,到了縣衙,布鞋已經濕了大半。
本來腳濕噠噠的就已經很難受了,更讓欒枝難受的是,丁大一直滿臉堆笑、輕聲細語地跟她講話,碗盤不用她刷了,飯也不用她打了,待到午飯後劉管事來找欒枝,說是夫人喊她過去,丁大更是彎著腰親送他們出門。
跟在劉管事後頭,欒枝有些疑惑,董夫人喊她去是何事?還是紅燒肉夾餅的事兒?一道菜要叫過去問兩回?
依舊是熟悉的配方,她又被安排在廊下等著,不過這回劉管事進去一趟很快就又出來喊她,欒枝跟著進了花廳,主位上正坐著一個女人,想來應就是董夫人。
這位董夫人看著極年輕,應該遠未及三十,梳著個墮馬髻,上身穿著湖綠色的比甲,下半身是纏枝紋的百褶長裙,胸前還掛著一把如意合歡的金鑲玉鎖。
看眼前的小娘子眉眼清正,大方行了個拱手禮,董夫人點了點頭,一臉和善,“聽說昨日是你做的那道紅燒肉夾餅?”
欒枝稱是。
“看你年紀輕輕,倒是有一手好廚藝,是跟家裡人學的嗎?”
欒枝把鍋推給原身跑了的娘,“回夫人,是跟我娘學的。”
寒暄了兩句,董夫人切入正題,“我找你來,是想問問你還會不會彆的吃食,我這女兒本就不足,自小脾胃就弱,這天氣一熱起來,更是一點兒葷腥都沾不得。小廚房和丁大都做了些東西來,她總是吃了就吐,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
董夫人語氣間都是無奈,欒枝往裡間一瞧,矮榻上一個婆子懷裡抱坐著個小姑娘,看著隻有四五歲,身量小小的,眼睛大大的,極瘦,頭發發黃稀疏,不用請大夫看都知道這是營養不良。
看欒枝看過來,小姑娘偏頭躲進了婆子懷裡,不一會兒又悄摸兒瞅過來,跟怕人的小貓兒似的。
欒枝想了想,決定祭出了她的老本行——餛飩!不過不是大肉餛飩,而是能飄在碗裡,一個個鼓起來的泡泡餛飩。
董夫人的小廚房裡各種材料俱全,欒枝挑了一塊裡脊肉,剝了幾隻鮮蝦剁碎了混在一起,最後依舊剝了兩個鹹鴨蛋。隻餛飩皮兒拿擀麵杖壓薄了,每層皮兒隻挑一點點肉餡兒,能將空心餛飩黏住便好。
水開了丟下鍋,氣球樣兒的餛飩兒遇見了熱氣便如一個個泡泡似的鼓了起來,待端到屋裡,本來神色懨懨的小姑娘瞅了一眼立刻來了精神,伸手拿勺子去戳鼓起來的泡泡,旁邊的婆子立馬小心地接過去,生怕她燙到了手。
董夫人這邊已經端了碗咬開了一個,看這餛飩隻有一點點肉餡兒,倒是不怕女兒積食了。
薄薄的餛飩皮兒軟滑可口,也因為借了肉餡的味道更顯滋味。眼見女兒一碗餛飩下了肚也沒什麼不適,董夫人更是心中高興,拉了欒枝要請她教自己,想著以後親自做給女兒吃。
閒談之間,董夫人問到欒枝這餛飩為什麼做得如此好吃,待聽到欒枝父母俱都不在,隻自己帶了一個小妹在城裡賣餛飩為生時更是感慨萬分。這小娘子日子如此艱難,現下卻願意把自己謀生的手段教與自己,實在是品性溫良。
欒枝倒是不知道自己在董夫人心中的評價如此高,隻是她覺得這知縣夫人再怎麼著都不會開餛飩鋪跟自己搶生意吧,而且看屋裡的小姑娘頭大身子小,像個豆芽菜似的,做什麼也都無精打采的,看著著實可憐,難得有喜歡的吃食,倒不如教了董夫人,也好讓小姑娘多吃點兒肉,強健一下身體。畢竟在這個時代,若是底子不好,一個風寒都是有可能要命的!
善心得善果,欒枝得到的善果是又一個五兩重的銀子。
辭彆了董夫人,欒枝奔走在長廊間,感覺自己要快樂地飛起來了!這跟中彩票有什麼區彆!
這份工打得真值!等她得空一定得買些東西好好感謝一下柴兆!
這邊欒枝高興地嘴咧老大,縣衙東南角的庫房,鐘成錦臉拉得老長,數落著對麵的男人。
“馮正德,昨日要抄的賬簿你沒抄完就走了,今日又帶了個蟈蟈來玩兒,你不乾活就罷了,還白占著個名額!為了補你那份,倒累的我和宋瑜兩個日日加班!”
馮正德本來支著頭,興致勃勃地鬥著新買來的蟈蟈,聞言將手中的草棒一扔,“嘖!你那麼大聲乾嘛,嚇著我的黑金虎了。要不是曹學官非讓我堂兄來,我也不必替他坐在這兒生熬,你當本少爺想來呢!也隻有你們這等賤民才需要在曹學官麵前露臉的名額,我馮家、我堂兄那都是陸知縣的座上客呢。”
“奉勸你們,彆在這兒唧唧歪歪地,這兒可是縣衙,要是不小心被哪位路過大人聽見,看你們不好好乾活,給你們攆出去,到時候才是沒臉!”馮正德指著兩人罵了一通,揣起蟈蟈罐子出了門。
鐘成錦坐在窗邊,這裡本是個最透氣舒爽的位置,隻她現下被馮正德的一番話氣得七竅生煙。
“呸!”她對著門外狠忒了一口,“這狗東西,草包一個,交了大把銀子才進了縣學的蠹蟲,還一口一個馮家,馮玉章都沒他這麼狂,隻是個馮家的旁支罷了,倒是天天狗仗人勢,螃蟹似的橫行!”
旁邊宋瑜依舊抄著賬本,下筆平穩,恍若未聞。
門外馮正德沒有走遠,倒是聽見了這段罵他的話,眼中的陰狠一閃而過,剛想回去理論,複又想起自家堂兄交代的事兒,嘴角獰笑起來,“哼!且看你們能快活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