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商議罷,唐巧珍正要去做飯,打外頭進來個一身衙役穿著的男子,此人正是柴大舅的兒子柴兆。
柴兆年方十九,個頭高高壯壯的,方口闊鼻,膚色微黑,是個極“豪氣”的長相。他去年剛進了衙門,擔著捕班快手一職,分管著縣城治安,盜賊稽查等公務。
他自己本是個大大咧咧的性格,自從進了縣衙,離了他娘的掌控,不用每天被念叨著讀書科舉,就好似猴子歸了山林,每日上衙早到遲退,乾活出公差每每衝在第一個,實打實地下力氣,又熱心仗義,因此很受班頭喜愛,特收了他做親傳徒弟,把自己幾十年得來的技巧和本事傾心相授。
那班頭鐘放也是存了私心,他娘子早逝,膝下唯一個女兒,自小便如珍似寶地寵愛。看柴兆是個心腸赤誠的,收了他這個徒弟,是存著好事玉成的心思。若是能成,徒弟變女婿,若是不能成,那便退一步,當半個兒子也使得。
唐巧珍得了鐘放示意,自然是想促成這樁美事。她那未來親家做了快二十年捕快,積攢下多少錢財家私且不說,光是那縣衙的人脈,能讓她兒少走多少彎路。是以,她看見欒枝和自家兒子相談甚歡的模樣就十分揪心。
這廂欒枝正聽柴兆說著城裡擺攤的規矩,不聽不知道,裡麵大有門道。
尋常遊商,走街串巷官府是不管的,但固定攤位每月都要交租金,看位置好壞要交數十文到數百文不等。開辦商鋪更是要去官府承報備案,官府按期收稅。
“好的攤位可不好辦,像百福橋那裡,都是多年經營的店家,偶爾有位置空出來,都等不到貼出告示,早就被內部人搶去了。”柴兆邊說邊搖頭。
廚房裡,唐巧珍加了一瓢水,讓雞在鍋裡燉著,一邊細聽著正房裡的動靜。她想了想,開口喊道,“大兆!大兆!”
柴兆見了欒枝,隻覺得這鄉下來的小表妹說話直來直去,是個極利落的性子,跟其他女子總是拐來繞去的扭捏姿態頗有些不同。正要與她細說些擺攤賣貨的門道,忽聽得他娘在喊,隻好指了指外麵,歉意一笑,“欒枝你先坐著,我去看看。”
“娘,怎麼了?”
“我今天給你爹打酒,多打了一瓶,你去給你師傅送去。”唐巧珍指了指桌子上的酒瓶。
“行,我吃完飯就去。”
“現在就去,正好讓你師傅晚上就嘗嘗。”唐巧珍拉住轉身想走的兒子。
“家裡做肉了呢,我吃完再去!”柴兆有些不情願。
“嘖!我給你留一碗明天吃。”唐巧珍想錘這個腦子裡隻有肉的兒子,“再說,你打了酒去,你師傅家還能沒肉給你吃!”
柴兆最後還是拎著酒出了門。
這邊柴家吃完了飯,柴大舅摸出一吊錢遞給欒枝,“難得來一趟,跟小靈一起出去轉轉,看見什麼好吃的買了嘗嘗。”
欒枝實在沒能推脫得了,隻好揣著那一吊錢跟柴靈一起出門了。
泗水縣西高東低,一條泗水河流經娘娘山的山腳,在西城門處分流成內外兩條河,外河繞過南城門往東去了,內河直接穿城而過,由西自東上架七座橋,中間的那座居城正中,建得最高最大,也最漂亮,時人稱百福橋。
新朝之後,長公主崇儒尚禮,各地興起修建官學之風。泗水縣的上屆縣令特批了縣衙旁兒的一塊地建了縣學,正巧離著百福橋不遠兒,隨後一溜兒蒙學、私塾也在周邊開了花,自此城南的、城東的、城北的,辦事的、上學的、賣貨的都得從百福橋上來往,橋邊各色的攤子、鋪子也一間間開起來,早市、夜市連頭接尾,大半夜都燈火長明。
柴家住的甜水巷在泗水城的東北,正巧在內河下遊,欒枝一路沿著河堤往百福橋去,走得不緊不慢,權當消食。
自出了家門,柴靈就在擺弄手裡的小東西,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欒枝完全能理解,她現在說白了就是個上門打秋風來占柴家便宜的鄉下窮親戚,小姑娘不喜歡自己也是正常。
“這是魯班鎖嗎?”欒枝主動開口。
“你認識?”柴靈有些意外。
欒枝把魯班鎖拿在手裡,左右搗鼓了幾下,團在一起的木頭塊子登時被她拆成了幾份。
柴靈瞪大了眼睛,從她手裡拿過碎片,“你是怎麼解的,我爹給了我好幾日了,我都沒能解出來。”
欒枝得意一笑,又原樣把木塊拚好,指著其中的關翹講解。“呐,這快木頭是可以晃動的,你把它推到這邊,其他的幾根也依次往這邊推,就成啦。”
上高中的時候,欒枝後座的同學酷愛做手工,最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曾經花了上百塊錢從某寶上買了成套的魯班鎖,有三通、六通、九通、圍城、梅花鎖什麼的。她跟著玩了好久,對這些是熟門熟路。
“哇!你怎麼這麼熟悉,平日裡也愛玩這些嗎?”
“呃——,以前讀書的時候常玩兒,有很多年沒摸過了。”
“哎,真羨慕你,我娘平日裡不許我玩兒這個,還是我上次堂測考了第一,我娘才讓爹給我做了這個。”柴靈撅著嘴,有些不高興。
堂測!考試!欒枝還是有些恍惚,穿越大神到底給她乾到哪個朝代來了。在這個大乾朝,長公主趙安平代弟攝政之後,推行了一係列政令鼓勵女子入學,同時允許女子參加科考,考中和男子同樣授官。永徽七年,嘉州有女子考中進士,長公主賜其父母黃金百兩,還下旨褒獎當地官員,稱其教化民眾、政績卓著。各地逐漸視女子入學為文明開化之風,百姓家有餘財皆送家中女兒求學,就連原身也是在新莊上過族學的,成績聽說還不錯,隻是自從柴碧雲不忍謝七酗酒離家後,謝七再無人管束,欒枝也沒有錢財繼續求學,妹妹棠花更是一天學也沒上過。
看欒枝出了神,柴靈有些後知後覺,自己剛剛抱怨的話是不是有些炫耀的意味了,該不會戳到她痛處了吧。“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欒枝姐你真聰明,上學的時候就會解魯班鎖了。”
欒枝感覺到身邊小姑娘的局促,安撫地朝她一笑,抬頭看向前方,“呐,我們是不是到了!”
不愧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段,一眼看去,沿河左右兩岸星星點點,酒樓鋪子仍在開門營業,河邊的小攤也一個挨著一個,擠得滿滿當當。
欒枝踮腳望了望,“百福橋在哪呢?我怎麼沒瞅見。”
“這才到哪兒,百福橋還得往裡再走好久呢。”柴靈嗤笑一聲,“快走吧,欒枝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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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枝左手炙羊肉、右手鹵梅水,柴靈左手酸梅飲、右手糖霜餅,兩人挎著手,邊吃邊在人流裡艱難穿梭。
柴靈咬了一口糖霜餅,“欒枝姐,你說(嚼嚼嚼)這糖霜餅(嚼嚼嚼)也太好吃了吧。”
柴靈嗜甜,欒枝卻是個肉食星人,她把烤串兒遞到過去,“我這個烤串兒也挺香。”
“嗯,這個也好吃(嚼嚼嚼)。哎,那個人(嚼嚼嚼)好像我大哥啊。”
“(嚼嚼嚼)不是好像(嚼嚼嚼),那就是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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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方桌上擺著四碗餛飩,剛出鍋,還冒著熱氣。桌邊坐著四個人,欒枝、柴家兩兄妹、以及柴兆他師傅的女兒鐘成錦。
周遭人來人往,鬨哄哄的,一切都很正常,就是這桌的氣氛有點子怪,怪安靜的。
柴靈喝了一口酸梅飲,眼神在自家大哥跟鐘成錦身上瞄來瞄去。
跟柴兆一起逛夜市,鐘成錦很是不情願,對她爹非要把她跟柴兆暗戳戳往一起湊的行徑兒,她厭煩極了。她爹總說,怕自己百年之後,留她一人在世間孤苦無依。真是笑話!全天下的女子都要尋個男人當自己的歸宿不成。長公主都說了,女兒當自強!她怎就不能靠自己立在這人世間!
偏這個柴兆也是個呆的,兩方家長的意思是一點兒也沒品出來,慣常也隻把她當妹妹一樣照拂,讓她想把話挑明了也無從說起。
乍一聽柴兆介紹自家表妹,語氣還頗為親近。鐘成錦心中大喜,莫不是這呆子開了竅!
話本子裡都說,表哥表妹,天生一對。極好!極好!
鐘成錦看了一眼旁邊的柴兆,又瞅了瞅對麵坐著的欒枝,嘴角剛想翹起來,又趕緊壓住。
柴兆自是不明所以,一勺一個餛飩吃得正歡。
欒枝也是沒覺察,此刻正拿著勺,攪和著自己那碗餛飩兒。
麵皮太軟了,火候太大,皮兒都被煮爛了。肉餡的分量還行,就是柴了些,吃起來沒嚼勁。餛飩湯是雞湯兌了水,味道太雜,壓過了餛飩餡兒原本的肉香。在欒枝看來,這碗餛飩哪兒哪兒都不合格,但這家生意竟然看起來還不錯,五六張桌子都坐滿了人。
看著這種情形,欒枝對自己的擺攤事業稍微有了點信心。
欒枝正四處打量著,就聽對麵的人開口問道,“欒枝娘子,此番在城裡準備開個什麼樣的食攤兒?”。
欒枝抬頭看向對麵,一個女學霸!
女孩的頭發挽作一個髻,用發帶整齊束著,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圓領窄袖袍,一支綠竹從腰際斜伸向左肩,看著又精神又利落。剛剛柴兆介紹過,這位鐘娘子如今正在縣學讀書,想來應該是統一發的學服。
“還沒想好呢,我最近也正在尋摸,等以後支了攤子還要請成錦娘子來嘗嘗我的手藝。”欒枝笑答道。
“那就這麼說定了!”
百福橋邊,兩個姑娘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