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欒枝就在廚房裡忙活起來了。
麵粉加水調成糊糊,再磕進去兩顆雞蛋,點些鹽,撒上一把蔥花,沿著鍋邊一圈圈淋下去,等到麵糊凝固,鏟子翻過來就是一個色澤金黃的圓餅。
棠花坐在灶前,頭發披散著,小臉被火光映得亮堂堂的,眼神裡是沒睡醒的呆滯。大黃盤成黑黑的一團兒,依舊在旁邊草垛子裡睡著。
本來沒想喊她的,誰料小姑娘聽到動靜咕嚕一聲就爬了起來,欒枝走到哪她跟到哪兒。實在沒辦法,就給她安排了個看火的活兒。
欒枝拿鏟子一軋,餅子一分為二,拿碗盛了半塊遞過去,棠花接過來,小口小口吃著。
“我再煎幾張餅子留給你在家吃,要是涼了你就和昨兒的餃子一起上鍋蒸熱了,彆圖省事,再吃壞了肚子。晚上你直接去萍兒姐家睡覺,我都跟她說好了。對了,家裡的雞你記著喂,倒些清水給雞喝,彆給渴死了。”欒枝邊烙餅邊囑咐。
到底不放心小孩子自己一個人在家,她昨天晚上摸黑去了趙三叔家,把棠花托給了趙萍兒。
吃了整一張大餅,又喝了幾口麵湯,欒枝飽飽地出了門。
天已經微微亮了,不遠處漂浮著成團的霧氣,空氣裡都是清冷的草木味,欒枝深吸了一口氣,涼意瞬間湧入四肢百骸。雞啼聲從四麵八方傳來,一聲又一聲,越來越嘹亮。
欒枝調整了一下背簍的位置,大步向村口走去。
新莊離泗水縣城不算近也不算遠,腿著去大概要兩個多時辰,走個一來一回一天也就過去了。村裡的王跛子買了頭大青騾,乾起了接送行人往來的生意,每日去一趟再回一趟,中間還經過幾個大村,騾車往往都沒有空座,每日都能掙個四五十文錢。
欒枝來得不算早,板車上已經坐了幾個人,王跛子正歪蹲在一顆大樹旁。
欒枝走過去打了聲招呼,“王叔。”
王跛子眯了眯眼,認真瞅了一會兒,這才認出她來,“啊,是謝老七家的大丫頭,你這是要去縣城?”
“嗯,去城裡看我舅舅,”欒枝遞過去四個銅板,自己先透了口風,對她這樣的孤女,跟城裡的舅舅來往密切些總比在村裡孤苦無依要有底氣。
“哎,不著急給,到了再給也成。”王跛子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接了過去。
男人們坐在車尾,女人們坐在車頭,欒枝正想著要找個地方坐,就聽見有人喚她,“枝丫頭,快來,來這坐!”
女人三十來歲,穿了身藏青色的外褂,頭發梳得油亮,腦後插著一根黃銅簪子,正拍著車頭剛剛挪出來的地方,招呼欒枝過去。
“蓮花嫂子,你也去縣裡呢?”由著女人把自己的背簍卸下來抱著,欒枝一抬腿跳上了車。
“是呢,大郎曬了一些草藥,縣裡回春堂的大夫要收,我正好拿去給賣了。”女人名叫薑蓮花,嫁給了欒枝二爺爺家的春溪堂哥,跟欒枝是沾著些親的。
“你是要去你大舅家?這雞也是給你大舅的吧?聽說他在城裡專門幫人建房子?。”蓮花嫂子問了一嘟嚕話,打聽起消息來。
欒枝點點頭,嗯了一聲,不是她不想多說,實在是她對這個大舅也知之甚少。這事兒還得從欒枝的姥爺說起。欒枝的姥爺柴榮是個賬房,戰亂之下帶著閨女柴碧雲,小兒子柴謙和侄子柴儉逃荒到了漣水縣。柴榮早些年點燈熬油壞了眼睛,年紀也愈大做不了工,家裡沒了生計,急急把閨女嫁給了欒枝他爹謝七,侄子柴儉在縣城拜了個木匠為師,後來娶了師傅的閨女成了家。沒兩年,柴榮身去,柴謙辭彆姐姐和堂哥去了東京求活路,聽說是入贅了一家富戶,前些年還有些書信回來,後來音信就越發少了。
她家早些年和大舅走動得還頻繁些,直到柴碧雲生下棠花一年後,留書離家,與人私奔,柴儉覺得無顏麵對妹婿,兩家就此斷了聯係,隻謝七的葬禮上,柴儉來送了一回。
謝老七的葬禮上,叫聲哭喊聲混雜著,高高壯壯的中年漢子像堵山似的站著,大手遞過來一個包裹,裡麵裝著兩套衣服並三兩銀子。
這個世道,時人還是用銅板居多,銀子很少見,像欒枝家辦事兒,來走禮的人拿的多是銅板,還有一些人直接給的布和粟米。一兩銀抵得上一貫銅錢,也就是一千文錢了。柴大舅出手就是三兩銀子,已經很是不少了,謝老七意外身故後,原身在家裡翻箱倒櫃,最後也隻在床下的甕裡找到了三貫多錢。
欒枝現在全部的身家就是這六千多錢,按一文錢等同一塊錢的購買力,也就是隻有六千多塊。不能等著坐吃山空,欒枝準備去縣城看看,找找看有沒有什麼生計。
“呦!這顏色真鮮亮。”蓮花嫂子貌似無意一抖,欒枝特意搭在背簍上的粗布漏出一角,下麵是一遝方方正正紮好的紅布。
欒枝接過背簍,揭開蓋在上麵的粗布,展示給眾人看,“那袁二郎來退親,說是自知事情做得不周全,對我不住,送的訂禮權當是與我的賠禮。這紅布在家放著,我看著著實難受,索性這次去縣城找個布行賣了,正好換些銅板買點米糧。”
像她這般大大方方地拿東西給人看,擺出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樣子,周圍一圈兒豎著耳朵的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紛紛出聲附和。
“對!對!不如賣了,倒也乾淨!”
“這塊布這麼鮮亮,少說能賣六十文,可彆被布行的人忽悠,賣便宜了呦。”
衣袖忽然被人扯了一下,蓮花嫂子偷偷湊過來,“我以前見過許家三娘,呐,就是與那袁二郎新定親的那個,個頭沒你高,長得也不如你,臉上還有一堆麻子,那袁二郎真是瞎了眼。”語氣裡一副咱倆天底下最好。
欒枝也擺出一副悄摸兒的姿態,跟蓮花嫂子咬耳朵,“對,真是瞎了他袁二的狗眼!嫂子你罵得好!”
“跛子,還不走,天都要大亮了。”有人在喊。
“這就走,這就走。”
一聲吆喝,騾車走起來了。
太陽出來,霧氣散得也快。一路過了四個莊子並兩座橋,再跟著泗水河轉過一個彎兒,就看見了泗水縣的城門樓子。王跛子叫停了騾車,回身對眾人道,“各位,騾車申時還等在這個地方,有要回程的請早兒。”
來到縣城,欒枝看什麼都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打眼兒是十幾米高的城牆,城門洞子裡是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挑菜蔬的,運鮮魚的,拉豬肉的,趕肥羊的,牽黃牛的,推板車的,還有幾車裝得滿滿當當的運糧隊正在出城。欒枝被蓮花嫂子挾著膀子往前走,一邊分神看著周遭。
“當心!”
低頭一看,一大坨被摔扁的牛粑粑,欒枝一個小跳步邁過去,指著一旁的隊伍問蓮花嫂子,“這排了這麼長一條隊,是在乾什麼?”
“前頭有人在登記,車馬進城都得登記交錢。”
靠近城門口擺了一張桌子,一個書吏模樣的男人正低頭寫著什麼,旁邊列著一隊著盔戴甲的士兵。
過路費隻收架車馬的,嗨,還挺人性化!不用交錢進城,欒枝暗暗點了個讚。
進了城門,蓮花嫂子給她指了指柴大舅家的大致方向,左左右右比劃了一通,就急著往城西藥鋪子去了,欒枝原地思索了一下,抬腿正要走,忽然旁邊一個身著長衫的男人叫住她,“敢問小娘子,可是需要問路?”
莫不是個騙子!欒枝戒心頓起,沉默著搖搖頭,低頭想繞過去。
“小娘子不必擔心,我是朱氏牙行的牙人,這是我的牙牌。我看小娘子站在這城門下四下張望,想你應是要問路。不是我自誇,這泗水城就沒有哪條路是我不知道的!”男人遞過來一塊長方形木牌,上麵刻著幾行字。
欒枝接過來仔細看過了一眼,喔!原來是個房產中介。
“原來是朱官人,倒是我誤會官人了,”欒枝行了一禮,又說道,“我不常來城裡,敢問官人可知道哪裡有布行和點心鋪子?”
看小娘子細細瞧了他的牙牌,朱貴撓了撓下巴,心想這位倒是個識字的。“城東高橋街的林氏布行布料種類多,價格公道。往北拐兩個彎兒有間祥隆點心鋪,是這泗水城的老字號了,鮮肉月餅和棗泥麻餅這兩樣兒最好,又好吃又好看,送人保管不得出錯。嘿嘿,您剛剛跟那位娘子說的貨行街甜水巷,從祥隆點心鋪再往東沿河走三個直巷就到。”一嘟嚕話說得又快又順,給欒枝聽得張大了嘴。既能耳聽八方又懂察言觀色,還能想人所想,這朱牙人倒是個妙人。
朱貴捏了捏小胡子,對欒枝的反應頗有些得意。
“哎?敢問小娘子,這是何意?”朱貴學著欒枝的樣子,四指握拳,翹起大拇指。
“哦,這是誇您厲害,您這口才可真是了不得。多謝朱官人了,聽您這麼一說可省了我跑來跑去了。”
朱貴伸出雙手比劃著,嘿,這個手勢倒是有趣,等他回過神來一看,欒枝已經走了老遠,趕忙大喊道,“小娘子,您家要租房買房記得來找我,來朱氏牙行找朱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