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眼見著碧霄庭內外秩序井然,柳枝收來洛晚荷的題字等物,要帶著原就有針線手藝的幾個姑娘一同將剪影和題字都拓成繡樣。

計掌櫃久跟印廠打交道,收到洛晚荷送來的頭批畫稿,很是滿意。

他見柳枝出打樣錢確實大方,還專叫了幾個印廠的匠人,將洛晚荷所繪的這批剪影和題字都製成了雕版,送到碧霄庭來。

有了雕版,她們拓起繡樣越發便捷了。

陸釗送來的幾張檀木剔紅大畫案也正合用,如意頭角牙十分穩當,桌麵也足夠寬大。

柳枝在整個碧霄庭裡選了選,騰出一間最敞亮的廂房,幾張畫案都搬進去,拚在一塊兒,蒙上張大油氈,筆墨紙張在案上攤平,還足足備了一大盒炭條。

這屋子南北通透,折騰得開,除了一摞雕版,此前從繡坊挑出的一批繡品,也都攤在案上的笸籮裡。

柳枝領著幾個姑娘,她們一應都挽了袖,穿著耐臟的蒼翠襖子,花白漿紗布裙不及地,頭發也使方巾子係得緊緊的,好方便活動。

每人胳膊上都套著晴藍苧麻的袖套,同色圍兜裡盛著頂針,剪刀等小物件兒。

“來,咱們一塊,趕緊著把這些拓下來,先打出樣兒瞧瞧。”

柳枝乾活向來利索,哪怕成了伯府少夫人也一樣,從沒拘束過。

她跟曼菊倆人各抱著一大摞雕版,咣地撂在桌上,含笑跟另兩個姑娘則捧著繡線和裁下來的花樣進來。

繡線色澤大都鮮亮,含笑幾人怕等會兒落上炭灰汙了顏色,在笸籮上頭蒙了層布,小心安放在廂房一角兒的小條案上。

她們後頭的兩個小丫頭使銅盆打了熱水來,連同盆架和手巾一同擱在幾張拚起來的畫案旁邊。

到了午後,陸釗過來碧霄庭時,穿過庭中新綻的紫藤架,到了內院,隻見著廂房裡頭,柳枝領著幾個姑娘仔細拓著雕版的圖樣,炭條的粉末落在袖間,積了層薄薄的灰。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柳枝神情格外專注,抬手揮推了要進去通傳的小廝。

炭粉沾染在她白淨指尖——那手並不算十分細嫩,指腹生著薄繭,卻顯得很有力道。

炭條在紙上摩擦,飛起的點點細塵偶爾碰著臉,混著些微的汗珠,附在飽滿頰側極細又透亮的小絨毛上。

年輕女兒家的神情總是輕快的,仿佛目之所及,就是她整個天地了。

夏初的紫藤開得正盛,垂墜成一團團淡紫的雲,散出幽微的露水氣味,花信風過,帶著一絲癢意。

興許,陽光下露水的氣味才像她?

不對,柳枝不是露水或什麼花,也不像垂柳枝兒,她像紅柳。

陸釗想到茫茫戈壁上紮在鹽土裡的紅柳,跟含了一團乾烈的熱氣似的,升起些燥意,喉結微動。

他站了有一會兒,柳枝似有所感,捋了捋垂下的碎發,抬起頭,正撞上陸釗的目光。

她先是一愣,隨即笑開,看向陸釗。

“夫君來了?”

身邊幾個姑娘跟柳枝混熟了,卻不敢在陸釗跟前壞了規矩,趕緊過來給他讓座斟茶。

柳枝因著拓印進度喜人,心情很不錯,氣色也好。

“今兒小廚房有清燉牛肉(1),你們先去熱了分吧,記得給我留點兒,我跟將軍說說話兒”

她擱下雕版和炭條,在銅盆裡拿胰子洗完手,用圍兜擦淨,叫屋裡的姑娘們都去用飯,才過來陸釗對麵兒坐定。

“夫君,今日軍務不忙麼?這兒不知您要來,也沒預備什麼......要不在灶上給您叫些菜?”

“先不必勞煩,我剛回,午間有些空閒,已用過飯了,未正(下午兩點)再走。”

陸釗見下人散儘了,收斂神色,瞥了眼窗下擱著的自鳴鐘,又見這幾張拚起的剔紅畫案,皺了皺眉。

“你用親手做這些粗活的。”

哪裡有伯夫人直接混在下人丫鬟裡做活兒的。

“哪就這些樣子打出來,定好了,這批繡品都以此為準,我多看幾遍,心裡有數。畢竟,我可有利拿的,不上心怎麼行。”

柳枝倒咧開嘴,渾不在意,自顧走到窗邊,伸手在個竹筐裡摸了一把,掏出兩塊油紙包的米花糖,遞給陸釗一塊。

“甜的,也香。”

米花糖嚼著酥脆,陸釗剝開紙咬了一口,唇間米香四溢,混著油脆脆的甜味兒。

“我挑的準沒錯兒。”

柳枝也扔了一塊在嘴裡,眯起眼嚼著,像隻饜足的貓兒,懶洋洋地迎著光伸伸胳膊,說不出的嬌憨。

“哪家的,回頭叫人多買些。”

陸釗看得喉嚨發緊,不動聲色收回目光,潔白糖粒兒沾在他唇邊,渾然未覺。

柳枝瞧見那一點白,下意識地伸手,想幫他拂了。

指尖堪堪擦過他唇角,又飛快縮回,像是被燙了一下。

“留芳齋的,他家用的豬油。”柳枝偏過頭,又剝開一塊新的,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豬油比較香。”

陸釗看著她泛紅的耳垂,眼神暗了暗。

他本來想提醒她注意身份,莫要總跟下人仆婢市井商販混在一起,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鋪子的事還順利嗎?伯府事宜你打理著如何?”

陸釗點點頭,目光定在她手上,又想起剛才柳枝的話。

她竟還要跟仆婢一起用飯?

他瞧著瘦瘦小小的柳枝,他胸中陡然升起怒火,又怕嚇到她,平了平心緒,才儘量平穩地問出聲。

“怎麼,灶上苛待你了?洛晚荷對付我那麼能耐,怎麼連你平時的吃穿都護不好?還是有惡奴欺主... ...怎的不和我說?”

“夫君這是哪兒的話,我原就不是什麼金貴的人,碧霄庭的人也不是惡奴,如今這樣,是我自己最痛快的活法。”

柳枝皺眉,正色止住他的話,看著陸釗,

“晚荷姐她大可以儘快離了這兒,自去備考,現在她已十分儘心地幫扶我了,這些樣子均出自她手,不少洽談事由也得由她幫襯,還請夫君不要這麼想。”

她知道陸釗是在關懷她,成親這些日子裡,二人曾經過那麼激烈的爭執,到了現在,也隻是客氣有餘,親近不足。

“我說過,我是不肯受委屈的性子,我自己覺得不委屈,那必定就是不委屈。”

陸釗如今這般體貼,她確實有些不適應,也不願讓陸釗的親近之意傷到她身邊的人。

“是我多心了。”

陸釗看她這般,也不好再多說,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密密匝匝墜下的紫藤,沉默了片刻,尚才調轉話頭,狀不經意地問。

“夫人操持家中上下,還要整頓產業,確實辛苦,若是這兒人手不夠用,我還能再撥幾個得力的過來。”

“多謝您好意,眼下還應付得來,碧霄庭已有三十餘人,再多,就太靡費了。”

柳枝心底微暖,低下頭,避開陸釗的目光,卻伸手用帕子給陸釗擦了擦臉。

“等真忙不過來的時候,再麻煩將軍也不遲。”

柳枝說著,又掀起眼皮,瞧見了陸釗通紅的耳朵尖兒,心底又酸又甜,眼中一抹狡黠一閃而過,明知故問。

“您今兒來,還有什麼事嗎?若不想叫菜,不如留下和我們一同用個飯?”

“不,不必了,下午還有軍務,我還是回房多歇會兒。”

陸釗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腳步有些慌亂。

柳枝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手背貼在自己滾燙的頰上,長出了一口氣。

此事之後,兩人之間又回到平靜的模樣。

陸釗的軍務越發忙,這幾天裡,院中眾人也由柳枝帶著,都忙碌起來,手上的活兒多得很。

因著此前柳枝應下分他們利錢,外加工錢給得厚道,願意賺點外快的人很多。

陸釗後頭不放心,又抽空來瞧過幾回,總覺得碧霄庭上往來的下人少,一細問,才知道大都放出去幫工了。

陸釗畢竟是錦衣玉食大的,被人團團伺候習慣了,倒是頭一次見這種事兒,經了幾次,也就習慣了。

這小小巧巧的柳枝,渾身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不知為什麼,他總想起那日午後,細塵飛揚的大街上,一襲淮藍布衫的小姑娘目光灼灼,跟人對峙的身影。

他知道,柳枝不是那個名動京城的才女,隻是個鄉野出身的丫頭。

他原本查知這事兒的時候,也是震怒——他不願承認,自己一個堂堂少將軍,就這麼著被視作洪水猛獸,到了需得人以死拒婚,蒙騙換嫁的地步。

柳枝這傻姑娘是洛晚荷絕對的軟肋,陸釗在這幾天的相處之中,自然能輕易探知到這點。

他不是沒有手段毀了她,或者利用她... ...

他該仔細提防這丫頭的,他應該將她哄到自己這邊,再找機會把她們主仆二人一舉拿下... ...但不知為何,見著柳枝微皺的眉心,專注的神情,並不柔婉的語氣,他猶豫了,甚至心底升起一陣隱秘的期待。

他真的想看這姑娘繼續站在光裡,努力生長的模樣。

從小到大,陸釗不能做主的事兒很多,他最厭惡被人脅迫,更知道柳枝乾係著那個最危險的女人。甚至隻要她一句話,整個伯府就有可能家破人亡。

甚至,那姑娘有可能是洛晚荷養來專門對付他的一枚棋子,為的就是在... ....

陸釗不是沒想過,但輾轉幾日,他對這意外伸到身邊的柳枝兒,還是狠不下心,利用她的心思起了又壓下。

每次踏入碧霄庭,總能瞧見這姑娘穿著利索,袖子高挽,親自領著一眾仆婦乾活兒。要麼就是朗聲笑著,跟下人圍在一起喝茶談天兒。

柳枝私下裡其實沒有半分主子的模樣,和他以往見過的所有貴女都不相同。

陸釗其實應該斥她不莊重,不嫻靜,沒有主母模樣的。

但這些場景落在眼裡,他嘴邊的斥責,總是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