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釗發覺,自己這夫人不怎麼擺架子,竟也能將府中的仆婦們治得很服帖。
伯府當差的丫鬟們從未見過這種主子,以往姑娘太太們哪有自個兒跟仆婢們一同做活兒的,哪怕親臨她們當差的繡房等地,也都隻是指點幾下就走。
這少夫人不僅肯分利錢給她們,還不願人伺候,願穿著一個樣的衣裳跟她們一起乾,算賬也明算,多乾就能多拿,哪裡還有不樂意的。
不出三四天的功夫,柳枝這兒的繡樣就拓得差不多。
洛晚荷那邊也接連挑燈夜戰,一邊皺眉翻閱這批話本,一邊對著舊書攤淘來的眾多雜書,構思起新封麵來。
洛晚荷自小被精心教養,書畫都很通,隻是從前覺得詩賦皆小道(1),鮮少動筆,更是看不上隻供人茶餘消遣的話本。
不過,她倒是很有自信,在這十幾天裡,給這些書都設計個新封麵。
倒也沒多少時候,幾副封麵就成了。
“姑娘這畫工,不做畫師真是好可惜... ...”
晚間掌上燈,柳枝照常揉著腕子湊到書房,給洛晚荷送茶水果子。
她瞧著洛晚荷下筆勾出話本中諸多人物,嘖嘖稱奇,眼饞得要命,借著給洛晚荷添茶的功夫,自己又偷偷攏了兩張廢稿過來。
那畫的正是《俏冤家》裡的主角,說是廢稿,隻是洛晚荷自己覺得構圖不當,才棄之不用的,柳枝追讀辛夷書生的話本許久,最喜歡《俏冤家》這部。
“姑娘,要不往後您跟墨香齋那邊的作者談談,給他們畫點插畫兒什麼的?這兩張我自個兒收著看了哈... ...”
“小姑奶奶,你盼我點好,等我哪日屢考不第,說不準還會沿街賣畫,外帶著給人算命呢。”
洛晚荷在這上麵是個頂傲氣的人,一聽這話,氣樂了,睨柳枝一眼,在紙上又勾出一串紫藤,才擱筆抿了口茶,又接著畫開。
柳枝吐吐舌頭,又湊過去看她畫稿,盯著其中一幅,耳根霎時就紅透了。
"姑娘... ...這副《春閨夢》的封麵,可是,可是?"
她春宮二字差點說出口,又收住了。
柳枝再大大咧咧,也沒到能隨口就說這種話的地步。
她家姑娘瞧著文靜,膽子還挺大,這種場景居然能畫出來?
“你想說,像春宮?放心,我有分寸,這東西絕對能過審。”
洛晚荷筆尖一頓,倒是淡然。
隻見那畫稿上的女子裙衫層層輕羅,如蟬翼飄散,男子亦是衣衫半敞,目光低垂,二人在花蔭之中眉眼相對,唇齒若即若離,一隻蝶兒落在二人唇間。
重重繡樓,朱門深鎖,團花掩映之下,整張畫兒宛如夢境。
畫上男女雖姿勢親昵,卻以大團墜下的藤蘿和綠樹濃蔭遮蔽,留足了遐想空間。
柳枝瞧著麵紅耳熱,莫名想起此前紫藤開時,她和陸釗吃的那幾塊米花糖,輕咳一聲,撚了枚櫻桃嚼。
紫藤落,茉莉開,日子就這麼著到了六月,入了夏,房中用起冰,井裡也湃上各色果子。
拓印的樣子出了,柳枝就帶著這幾個姑娘,先理出些針線上的邊角餘料,開始打樣兒。
儘管花樣簡單,她預想的工期也有些緊,每日少有閒下來的時候。
洛晚荷那邊忙著給繪本趕製新封麵,府中其他事由,就先交給方媽媽和花枝二人打理。
跟柳枝一同乾活兒的這幾人,都被免了彆的活計,連點卯,用飯,都在廂房裡頭。
陸釗往往午後來,每回來,都順路買些蜜餞、糖果、點心等物帶著,一大半兒都放在廂房窗邊的大竹筐裡。
自己也抱著一小袋零嘴兒,再拿兩冊話本,拎個凳子對窗坐了,邊吃邊看。
其實,之前他瞧著柳枝她們鼓搗話本聯運的事,廂房裡又有大摞的新書,心底雀躍得很,卻不好顯得太毛躁。
他少時進學,其實也最喜偷看閒書。
陸釗尤愛那些寫神鬼妖魔的話本,也愛瞧天馬行空的連環畫。
菱格窗半開,暖風不燥,日光斜照,連帶著書上那些詞句畫麵,都被包上了半新不舊的柔光。
廂房中姑娘們喁喁細語,夾著庭中茉莉和草木的澀香,京城春末多雨,有時少光,他就直接坐到廊下,芒鞋也不脫,任鼻翼繞著濕漉漉的土腥味兒。
他想起自己年少時,也常穿著芒鞋跑去武場——那時,他還沒什麼事忙。
他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會像爹,像爺爺,像話本裡寫的那樣,成為萬夫莫敵的大將軍,護一方安寧,受百姓敬仰,連身後也能成聖成仙,威風凜凜,沒有敵人能動搖。
陸釗長大後,自然也知世事多艱,看話本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
他從來不懂風月,卻總不可自抑地沉溺在書中光怪陸離的世界裡,冒險和想象,成了他止痛的藥。
他在窗邊這麼一坐,總有半個多時辰,等到姑娘們下工用飯,跟柳枝閒聊幾句再走。
陸釗嘴上說著平時不看閒書,隻給她們掌掌眼,才多翻幾下。
柳枝不說彆的,心裡卻明鏡兒似的。
她小時候哄小姐給她買話本,可比陸釗的說辭多。
柳枝瞧他常來,乾脆就在這屋裡搬進了一把竹搖椅,並一個小茶案。午初時分在紫砂壺裡給他順手添上茶水,等陸釗來時,水正適口。
也沒太名貴的茶葉,一般她喝什麼,陸釗就跟著喝什麼。
那竹椅正對著窗,光亮好,伸手就能夠到話本。
這邊兒忙著趕工的姑娘們,也見慣了這位爺。
年長些的姑娘們行過禮,仍在位上坐定,忙手裡的活兒,仿佛沒他這個人一般。兩三個年輕嬌豔心思活泛的姑娘,奉過茶水,發覺陸釗竟真的一心隻在話本上,也歇了彆的想頭,不如多做點活,攢些體己錢。
畢竟,少將軍不一定會納了她們,但給少夫人乾活兒是真有錢拿。
柳枝幾人連軸轉,陸釗那邊,軍務也越發繁忙,早出晚歸,常不著家,涉足碧霄庭也漸少,不過零嘴兒什麼的,還是隔兩日就遣人送一批過來。
漸漸地,柳枝也不給他提前備茶了,隻偶然瞥見窗邊的竹椅,過去坐一坐,心底有點發空。
六月中旬,她們做出了四十幾件樣品,有書簡,有香囊,有扇墜兒,還有繡帕和方巾等樣式。
其中最多的,還是繡了詞句,縫上花樣的小書簡。
這批樣品被送到墨香齋那兒給計掌櫃過目,計掌櫃回信裡很是滿意,要拿去跟作者及印廠詳談。
柳枝始終惦記著繡坊這份私產的特殊,不放心彆人,揀了個日子,自己從角門兒單馬出府,跑了一趟京郊的繡坊,將這些物件都交付過去。
她專門囑咐了,叫人隻拿最省功夫的齊針繡法兒,照著她們的模樣弄,先出第一批貨。
還要把以往的滯銷繡品儘管用上,或拆或剪均可,為的就是先清一清存貨。
她又帶著去京城各處,低價收了一大批零皮碎布,外帶著親自送到繡坊處。
洛晚荷那邊兒,提筆給計掌櫃去了封書信,問他能否召來幾名時興話本的作者。
她們不僅要提前談妥這批話本掛件售賣的分成,還要拿出新設計的精裝封麵,親自談封麵更新的事兒。
這些甜頭給足了,再哄到這些時興話本的作者授權,和舊街鋪麵聯運,應該不算難。
她們這邊物料齊備,甚至已經開始布置上店麵了,這個時節再去跟作者談,其實多少有點先斬後奏的意思。
但若不提前布置上,人家恐怕更難同意。
洛晚荷知道有點理虧,信中措辭也十分客氣。
就稱十日之後,墨香齋東家要到醉仙樓擺酒,請眾位文人雅士一聚。
計掌櫃那邊辦事效率極高,不出五日,就給洛晚荷回了信,說是已經約了幾個正當紅的話本作者,隻有“辛夷書生”一人因病無法赴宴。
不過,辛夷書生也已將作品委托給計掌櫃代理,提前同意了和鋪麵聯運。
柳枝本來還想見見辛夷書生本人,聽著這個消息,多少有點失落。
不過她並沒失落多久,新的事兒來了。
月中攏賬時,柳枝發現,她忙著帶姑娘們打樣的那些日子裡,碧霄庭中外出幫工的下人越來越少了,舊街那邊兒修葺的進度十分緩慢。
仔細查問下來才知道,問題出在吃飯上。
倒不是廚房的事兒,偌大的伯府,確實什麼都有,也不敢克扣碧霄庭的用度,可每天飯食均得人送來,流程繁雜,總歸費時。
隻一樣,在伯府,主子房裡當差的下人們,起居一應繞著伺候主子,打理庭院這些事兒,大都是隨著給主子送膳的時辰統一放飯。
灶上一直這麼安排著,從前沒出過什麼差錯。畢竟,要打牙祭,還有小廚房可用,也能加錢叫菜。
但架不住他們碧霄庭當差的時刻跟彆的院都不一樣,甚至還常放人出去到舊街鋪子上幫忙,幾乎每個人飯點都不一樣。
往往有人下了工沒能趕上點兒,吃得就比旁人差不少。
這麼過了一段時間,有原本在府外幫忙修葺舊街宅院的小廝和力工開始懈怠了——他們修葺的也是伯府的產業,乾的是最重的體力活兒,卻又吃不上熱飯,還不方便像那些在茶館酒肆幫工的仆婦一樣就地解決,心裡實在不平。
同樣不平的,還有那些去更遠處幫工的繡娘們,她們回來安頓時,往往是子時以後了,更輪不上像樣的飯菜,要吃點好的得自己掏錢加菜。
一日幫工攢下的錢,在廚房單另加兩個菜就沒了。
柳枝跟花枝等人聊過,翻著賬冊,瞧著碧霄庭中剛剛打通不久的小廚房,有了新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