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絲剝繭(1 / 1)

“不像是刀刻出來的痕跡。”

謝嬰將燭火舉得更近,仔細地觀察那兩個字,“也不像是釵環首飾刻的,怎麼染了這麼多血......”

淩亂的痕跡中嵌著一樣稍稍尖銳的物件,它已經被血浸潤,變得模糊不清。

“是手。”

二人異口同聲後,都沉默了。

嵌在裡頭的,分明是斷掉的半截指甲,而木屑裡亦嵌著不少皮肉。

也隻有用手指不斷地劃刻,才會造成這樣的慘狀。

“謝大人,這是她用手指刻出來的。”

噙在眼角的淚花隨著沈雁回閉上的雙眼緩緩滑落,她垂眸啞然道,“她很害怕。”

方才她被蓋在箱子裡,已經覺得壓抑至極。她又到底在裡麵呆了多久。

僅憑手指,就在木箱上留下這麼深的劃痕,勢必刻劃了許久,且求生之能達到頂峰。

“看來這件案子,大有隱情。那些腳夫說,陳強素來沒有仇家,眼下來說,並不是。”

謝嬰與沈雁回用蠟燭將船艙內部全都檢查了一遍,“這些木箱成色老舊,並非新製。如果陳強用這些特製的木箱來運人,絕非一朝一夕,定是已經乾這行當許久了。若有這些人的家人發現,前來尋仇,犯下這案子,也能說得通......可周恒呢?他隻是一個仵作,既不能像陳強那樣做這些買賣勾當,平常也與人不做過多交流,為什麼與陳強是同樣的死法?還有劉成......”

這三人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

又是誰殺了他們?

剖肚挖心肝,是泄憤嗎?

這樣大小的木箱,船艙內擺了有五六隻,而每一隻內部,都足以塞進去一個人。

木箱的四周,堆疊了乾透的棉花枝,不計其數。

二人出了船艙,碼頭上的叫喊聲也隨之大起來。

“僅一壁之隔,怎麼與外頭的聲音相差這麼大?”

方才進了船艙,他們就將注意力落在這些木箱上。如今出了門就如僻靜小巷忽然闖入喧嘩街市,非比尋常。

“是棉花。船艙裡堆了這麼多棉花枝,最為隔音。且這船大,船壁足有十多寸之厚。”

即便是從箱中掙脫呼喊,也根本不會有人聽見。

她真的很聰明。

謝嬰不可置信的低頭去瞧沈雁回,她眼眶微紅,眼角處還殘留了淡淡淚痕。但與方才掉淚相比,此刻舉手投足間又顯冷靜。

棉花能隔音,他讀了這麼多書,竟一點兒也不知曉。

她會驗屍,會烹調,還懂這麼多。

“謝大人您瞧完了,小的就鎖門。”

李大河今日沒有多少扛貨的心思,每扛一箱貨,他都往這兒瞧上一眼。好不容易等二人出來了,他放下貨,一個飛奔,就閃到二人麵前。

到底謝大人要看什麼呢?神神秘秘的,哪有這樣子查案的,連個官差都不帶。

為什麼還要拉沈小娘子同去!

人又不是官府的,也不查案。李大河想破了腦袋,都沒有想明白。

“裡麵的箱子好臭,李大哥,那裡頭平日裡都裝什麼呀?”

沈雁回輕聲細語,捏了捏鼻尖,儼然一副嫌棄的樣子。

“嗨,平日都裝的雞鴨。”

李大河邊晃蕩著鑰匙走到船艙門口,正要鎖門,“也不知是哪裡的客商要求的,非裝箱子裡。陳哥說是什麼山中養的走地雞,每隻都吃得溜圓恁肥,重得很。一隻要賣上二百文,精貴著呢。你說這啥雞不都是吃蟲子地龍長的嗎,一隻二百文,難道吃起來跟鳳凰肉似的?”

他頭往船艙裡一伸,瞧見了艙門口不遠處,有一隻掀飛的箱蓋。

“哎唷我去,這箱子怎麼碎了,咋蓋兒都飛了,這是咋了這是。這要是陳哥還在,可不把我好一頓爆呲。我搬那箱子我都不敢瞎搬,都是與人小心地抬,生怕弄死一隻雞,要我賠,嚇死個人了,二百文的雞......”

李大河還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轉身那麼一瞧......

謝嬰方才穿的外袍,在沈雁回的胳膊上掛著。

而沈雁回,眼角微紅,襖裙淩亂,楚楚動人,似是哭過。

這是乾嘛呢!這是乾嘛呢!

箱子碎了,外袍脫了,衣服亂了,沈小娘子還哭了!

一個想法瞬間迸入李大河的腦海。

淫/賊!

“他怎麼回事,怎麼臨了了還瞪了本官一眼。”

謝嬰望著李大河遠去扛貨的背影,步伐堅定,“方才不還是怕本官怕的要死,突然這麼膽大?”

“謝大人也該去周仵作家瞧瞧了。”

李大河一走,沈雁回從“好問”的嬌憨模樣,恢複了方才的冷靜。

“你說對了。你與本官一同去嗎?”

“啊?”

沈雁回的胳膊上還掛著謝嬰的外袍,她遠遠瞧了一眼,明成似是已經將她那鍋煎餃賣完,正坐在小食攤前杵著下巴,百無聊賴。

“民女的小食攤還擺在外頭,明公子總不能看一整日的攤子吧。還有,民女還答應了小妹給她買糖球兒。原先民女答應她的事,民女就沒做到。如今再糊弄她,她可就真生民女的氣了。”

“你一句話說了五個‘民女’。”

沈雁回搭著衣袍,便由謝嬰撐傘。他將傘傾向她的那邊,雨隨著傘簷簌簌往下滴。

“以後你在本官麵前,可自稱‘我’。”

“這是可以的嗎?”

沈雁回倒吸一口氣,望向謝嬰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

這麼注重階級的古代,她一個平頭百姓,能在官員前自稱“我”?

“這是可以的。”

謝嬰笑眯眯低頭看她,“畢竟日後萬一還有什麼案子,還要請沈仵作出山呢。”

“等會......我不當仵作,錢真的很少。”

這聲“我”自然而然地說出口,比“民女”順耳多了,謝嬰很是滿意。

“掛職,給俸祿,月俸二兩。你想擺攤,隨意。”

還有這種好事?

沈雁回登時內心祈求了一萬遍青雲縣,從此縣泰民安。

“什麼時候上崗?”

沈雁回使勁攥緊了謝嬰的外袍,滿眼期待。

“上崗?”

謝嬰輕笑一聲,“等這個案子結束。”

“什麼時候去周仵作家,我都等不及了。”

“等給你的小妹買好糖球兒。”

在明成數到三百二十個行人後,終於瞧見自家謝大人與沈小娘子從船上下來了。

“明公子,你真厲害,不僅精通點茶,還很會做生意。多謝你,多謝你。”

明成被搖晃得幾乎要將半個時辰前吃個煎餃給吐出來,他求助地望向一旁默默撐傘的謝嬰。

這是發生什麼事了?沈小娘子的心情看起來極好。

謝嬰攤了攤手。

誇你呢。

陳半瞎做的糖球兒果然極好。糖衣晶瑩剔透,串了不少秋日裡的水果,每一串都誘人可口。

另一個攤子做糖球兒的小販,對著那個亮晶晶的草把子望眼欲穿。

這貴人家裡有幾個娃娃,這麼能生。怎得將一整個草把子都買走了?

怎麼不買他的!

等三人到了桃枝巷,遠遠就又瞧見了坐在門口的沈錦書。

“雁雁你終於回來了,今日怎麼這麼慢呀!”

也顧不得秋雨,沈錦書踩著石板路上的積水,飛快地奔過來,將整個腦袋埋進沈雁回懷裡,“雁雁嚇鳳姐兒,雁雁再不回來,鳳姐兒,鳳姐兒就去碼頭上找你!”

沈雁回這麼久還不歸家,可將沈錦書心裡擔憂的。

“雁雁是去給鳳姐兒買糖球兒呢。瞧,想吃哪個糖球,隨鳳姐兒挑。”

沈雁回揉了揉沈錦書的腦袋,指了指一旁的草把子。

明成一手撐著雨傘,一手扛著草把子,肩膀上還掛著一條散發著絲絲臭味的外袍。

也不知謝大人的外袍為什麼忽然這麼臭了,不應該啊。

當他受不了左肩外袍的臭味後,他便將脖子轉向右邊,再去聞一聞糖球兒的清香。

本來準備將沈雁回的小推車放回家,再將草把子給沈錦書後去周仵作家。

但。

沈家麵對幫了大忙的謝嬰,自然是熱情好客的。

“謝大人您來就來唄,怎麼還買這麼多糖球兒,真是太客氣了。”

陳蓮瞧了一眼那足足串了有二十多串糖球兒的草把子,抬手輕打了一下去拿第三串金橘糖球兒的沈錦書的手背,“鳳姐兒再吃,牙齒都蛀完了,也給謝大人吃兩串。”

“謝大如,給您漆。”

“沒事,這兩日天涼,這糖球兒能放不少時日,鳳姐兒可以慢慢吃。”

謝嬰接過沈錦書遞過來的糖球兒,見她眨著眼睛,含著山楂嘟囔。

他也忍不住像沈雁回那樣去揉她的腦袋。

好乖巧的女娃娃!

“鳳姐兒多吃些,不夠了謝大人再讓明叔叔給你做。”

一旁嚼著林檎糖球兒的明成極其不可置信地盯著謝嬰,嘴裡一口碎糖渣幾乎給他嗆昏過去。

怎得來的青雲縣,不止要會擺攤兒,還要會做糖球兒?

“謝大人,您先吃碗餛飩再走吧。”

沈麗娘端著食盤,其上擺了好幾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碗裡的餛飩個頭並不大,小巧且薄如蟬翼,包裹住嫩肉,如魚泡似的漂浮在上頭。

其旁點綴切好的雞卵絲與細小的蝦米。

實在是碗裡的餛飩香氣撲鼻,饒是一個多時辰前已經吃了一疊煎餃,二人也如同被無常勾魂般勾了去。

“都嘗不出裡頭的肉,不過味道怪好的。”

明成吃得快,那餛飩皮輕薄,不過過多咀嚼就滑入喉嚨,回味無窮。

要說是吃餛飩,不如說是喝這鮮美的湯。

“是這樣的。明公子,我再去給您添一碗。”

陳蓮笑著拿過那碗,“這是雁雁包的,說是喚作‘泡泡餛飩’。湯底用豬骨、雞架來吊,配上豬油與豆醬,再撒一把蝦米,鮮得很呢,就是不飽肚。”

“若是再用些紫草,會更好。不過紫草貴價,我打聽了,還是貢品,吃不起吃不起。”

沈雁回捧著湯碗,大喝一口,“不過這樣吃味道也很好。謝大人,您覺得如何?”

“好。”

謝嬰放下調羹,朝向明成,“讓汴梁那兒送些紫草來。”

“是,大人。”

待三人喝了個肚飽,渾身暖和了,便動身去了周恒家。

周恒家離桃枝巷遠,離碼頭也遠。三人的陳屍地點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三角,這點也讓沈雁回尤為奇怪。

一般來說,連續殺人案的歹徒,尤其是像殺人剖心肝這樣的變態殺人案。歹徒會集中犯案地點,不會有這樣大的偏離。

要弄清這件案子,如同驅散細雨中的迷霧。

難。

這是一間較為樸素的宅子,木門有些朽了。

門口懸著兩隻紅燈籠,在斜風細雨中搖搖晃晃。

“噠噠噠。”

明成率先上前叩門。

良久之後,門掩出一條縫。

從內露出半個腦袋,一隻枯槁的手搭上房門,風吹起全白的發絲。

“你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