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仵作(1 / 1)

外頭雖下著雨,但縣衙大堂內還算亮堂。一旁的窗戶全用竹棍支開,雖吹進幾絲冷風,但也投進來幾分光亮。

這是牛大誌與他的手下們第三次見到沈雁回。

幾人滿臉疑惑,互相使眼色,實在是不懂眼前的狀況。

仵作驗屍,需有人從旁記錄。如今站著的幾個人,除謝嬰與他身旁的明成外,都沒讀過幾本書。即便是識得幾個大字,寫出來或是歪七斜八或是化作墨團團,實在“難當大任”。

“行,本官來。”

謝嬰接過紙筆,視線卻忍不住沈雁回身上投去。

她半彎著腰,不同於謝嬰前兩日見到她,無論了了騙婚那樁案子顯出的鬆快,還是剝柿子時眉眼處不經意間露出的幾分狡黠,眼下都蕩然無存。

麵對劉成可怖的屍體,波瀾不驚。

“死者劉成,年三十。記,上衣淩亂,衣袖口有磨損跡象。”

“許是在死前與人扭打所致。”

謝嬰握著筆杆子,從旁插上一嘴。

“也許。那就要勞煩謝大人去查了......”

沈雁回托著劉成的頭來回摩挲,又去翻動他的四肢,“記,死者頭顱完整無凹陷,且發縫中無鐵釘、竹簽等異物插入。麵容完整,口鼻處有血溢出。”

“記,死者雙手未見傷痕,指縫中,有少許皮肉。”

沈雁回戴著手衣,將劉成渾身上下完整翻動過,確保自己毫無疏漏後才著手他的腹部。

劉成的血流得實在是太多,幾乎將渾身浸染。離劉成初六夜裡死時已經過了兩日,他皮膚上的血與衣衫粘連在一起,暗紅一片,很難脫下。

她眉心一皺,“取一把剪子來。”

今日牛大誌的嘴張得比在桃枝巷那日還要大。

他在查了這麼久案子並且已經見過前兩位死者的屍身的情況下,那日去劉成家見到這場景,還是忍不住嘔吐,吐得連膽汁都要吐乾了。

可沈小娘子,竟然麵不改色!

這是仵作之技?

隨著剪子劃過衣物的“刺啦”聲,沈雁回將劉成的上衣剪開,小心地用手一點一點將布料從皮膚上撕下來。

待劉成上身赤膊,她便伸手去解褲子。

“這這這,這是乾什麼......”

牛大誌忍住再次嘔吐的欲望,一時想要阻止,手才伸到前頭,又覺得膽寒,又抽了回去,“這劉成的傷口在上半身,極為明顯。你,你解他褲子做什麼啊!”

話說到一半,沈雁回已將屍體的上衣下褲,甚至是鞋襪,隻要有遮擋物的地方,全然除去。這光景,連一旁的明成都忍不住彆過頭,忍不住假咳兩句。

他哪裡見過這般場麵?

“沈小娘子,他畢竟是男子。”

明成語氣吞吐,“你還是位小姑娘,你瞧瞧,是不是該遮一遮,那什麼,好歹遮一遮那什麼,也給他死後留點體麵。”

沈雁回轉過身去,掃了明成一眼,“仵作眼中,並無男女。既要驗屍,那就必須要驗遍他全身上下。不除去衣褲,又怎知劉成的下半身沒有傷口?”

“至於體麵,要不明公子眼下就問問他,讓他應了你這體麵的問題。”

“你這,我這......”

明成一時被自個兒的口水嗆到。他就算能問,這劉成還能開口回答他嗎?

他怎麼瞧著沈小娘子方才白了他一眼?

蔑視?歧視?怒視?

反正不是好眼神!

“說得好。”

謝嬰一手執著筆杆子鼓掌,“沈小娘子,請繼續吧。”

“記,死者四肢未見傷痕,腹部有約八寸創口,創緣卷縮有血塊,腸流五寸,無心無肝......”

沈雁回深吸一口氣,慢慢道,“許是生前便遭人用利刃剖肚。”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捂向肚子。

活著被人剖開肚子,這得多疼啊。

這到底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太殘忍了!

“本月初六子時,劉成還在與人爭吵,卯初一刻打更人老丁下值發現劉成家院門敞開,而劉成死於院中。那凶手便是這段時間將劉成殺害的。”

謝嬰眉頭緊鎖,“同樣的剖屍取心肝,可本官查過,劉成與前兩位死者之間並無關聯。船工、仵作,還有劉成,平日裡連個活都沒有,就他好在一張嘴,說話如蜜糖,從未聽說有仇家。這三人八竿子打不著,嘶......”

他左思右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謝大人不妨先將李德子提來問問。”

沈雁回用布遮掩住屍體,擦乾淨小刀,摘了手衣,又用一旁的清水淨手,“畢竟他說了謊。”

“一早就提來了,正再牢裡關著呢。不如你與本官一同去問問。”

“不去。”

沈雁回一口回絕。

牛大誌與他的手下,誰都不敢喘大氣。

他們被沈雁回這身驗屍本事驚得目瞪口呆,可又聽她這般與謝大人講話......

上一位這樣與謝大人講話的周蘭,還在蹲著呢。

風透過支起的窗戶,吹在幾人身上,身寒,心更寒。

謝大人定是要發火了。

“去吧,畢竟是你聽見他的聲音,你在比較好。”

謝嬰將方才記下的驗屍記錄收好,理了理衣袖。

“不去,審犯查案是謝大人的活。今日東市碗碟買五送一,去晚了買不到。”

“去!本官送你碗碟!”

“不去,今日民女與範家食肆的廚子說好了,一百三十文買下他才用過幾次的鐵鍋。”

“去!本官將縣衙後廚房的那口鐵鍋送你!”

沈雁回嘴角抽了又抽,“民女祖母叫民女回家吃飯,民女告退!”

她收起了她的布包,又提了食盒,很快撐傘沒入雨幕中,留給眾人一個背影。

“那你幫本官驗屍,不想要些什麼?”

驗屍至今,沈雁回今日幾乎未與謝嬰多說上幾句話。他皺了皺眉,忽然不想讓她這麼快離開。

“要啊。”

沈雁回兀然轉過身,雨幕中的她嘴角彎彎,雙頰邊浮現的梨渦久久不散。

“要謝大人罩著。”

霧氣蒙蒙,雨絲飄過謝嬰的眼睫。

他見到了雨珠掛枝,金蕊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