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回一時啞然。
殺人案近在咫尺,而青雲縣內竟無仵作。無人驗屍,如何找到死因與線索。
難道真要說那僵怪殺人不成?
“為了避免引起百姓的恐慌,縣衙一直未公布第二位死者是誰。”
謝嬰抬了抬手,製止了因氣憤而蠢蠢欲動的明成,開口道,“而上任縣令吳起為了此案不影響他的調任,便將此案全都歸結於小蒼山上的賊寇所為,草草結案。若不是有第三位死者的出現,此案怕是埋沒在卷宗中,成為懸案了。”
不止在青雲縣,也許在大雍各個地方,甚至汴梁城,都有人會這麼處理案子。
待日子久了,懸案會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料。屆時聘請到了新仵作,再去公示前任仵作之死,談起他時,不會再恐慌,隻會歎息兩句,便過去了。
“那謝大人會如何對待這件案子?在汴梁城,人人都道謝大人大義,您會將劉成之死到底是僵怪殺人,還是......”
沈雁回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找出真凶。”
平頭百姓哪裡能與縣太爺這樣談話,即便是偷偷看上一眼,尚且都能治上你一條蔑視官員,大不敬之罪名。就算是從前謝大人的同窗,與他說上兩句,都要客客氣氣的。
而這沈小娘子,給明成的感覺是......
與謝大人說話時,將脖頸上的腦袋提在了手心裡。
“這世上並無鬼怪,凶案皆是人為。”
謝嬰並不責怪,反倒是沉浸在案子中。說到關鍵之處時,露出一絲困擾,“既是人為,自然要找出殺人凶手。隻不過,大雍的仵作......很難聘請。”
仵作,雖屬大雍三十六行當中的“仵作行”,卻非官員,而是義工,屬差事苦,錢還少。
無論驗屍技能如何精妙絕倫,還了多少人清白,皆因他們屬於行當中的“下九流”而鮮少有人入行。
“先帝時期,仵作為‘下九流’,仵作之子甚至不能科舉。但好在陛下新政,才所有改變。隻不過,仵作之能,非一朝一夕而成,大雍各縣之間通用一位仵作比比皆是。青雲縣的仵作,遊走於本縣與鄰縣,他一死......”
即便是在沈雁回的時代,她也是學得兩眼昏花,考得口吐白沫,才能入職。入職後要跟著師傅繼續學習,在勘察現場時,必須具備強大的心理素質與忍受能力,才能成為一名基本合格的法醫。接下來還是永無止境的學習。
在現代尚且不是個吃香行當,又何況是在仵作地位低下的大雍呢?
若是她憑借自己的一身醫學本領,去應聘仵作行當。其一,她年齡十七,誰會相信。其二,掙得極少,如何養家糊口。
不如憑借她從前少時起,就幫開餐館的父母打下手的吃食行當做起。
沈雁回一開始便已經打好了這念頭,吃吃喝喝,掙些小錢,在青雲縣過得穩穩當當。誰知曉現下的情形,似乎是逼她再就業。
“在謝大人眼裡,當真有‘下九流’行當?方才民女說了,汴梁城,人人皆道,謝大人大義。”
沈小娘子膽子可真大啊。
明成真想將自個兒腦袋也割下來也給沈小娘子也提溜上,求求她,讓她不要再說了。
要將謝大人如何被貶官的緣由說出來嗎!
任何時代的朝堂,皆有紛爭。大家都像是說好似的,自然而然的分為守舊派,中立派和維新派。
謝嬰是維新派代表,且為寒門典範。雖古有“王謝”之名,到他這時,也已“飛”入尋常百姓之家,沒落了。
他中探花,全靠自個兒拚。
進士之流,世家總是要占大頭。寒門子倒還能留幾分情麵,商戶子等其他行當的,往往最不受待見。
謝嬰:不。我淋過雨,我要給他們撐傘。
陛下,您堯鼓舜木,至聖至明,您得待見他們。不如,讓他們也能走仕途吧,如果能改改廩保製度,那就更好了。
陛下:你的意見好好哦,說話又好聽。
但是你讓朕很沒麵子,為了給世家一個交代,貶。
新政實行了,謝嬰被貶了。
“你在用‘大義’二字,威脅本官?”
謝嬰忽然起身,身影一轉,已將沈雁回“鎖”在椅子上,沾著蜜汁的指尖輕輕掠過她的下巴,而那雙丹鳳眼中透出的,卻是凜冽的寒意。
官海浮沉,他瞧著好說話,但若是去滿汴梁打聽打聽,誰人見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上一聲“謝大人”。
明成更是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整個大堂霎時間靜得出奇,隻有窗外的零零細雨聲。
“是。”
沈雁回的回答乾脆了斷。
明成閉上雙眼,思索一下青雲縣哪塊地方風水佳,屆時將沈小娘子埋在哪兒比較好。
“有趣。”
謝嬰收回了手,用身旁的手巾擦了擦指尖後,了然一笑,“你似有辦法?”
“沒有。”
謝嬰一怔。
那這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是做什麼?
沈雁回這神情,還以為他的手指是刀,且架在了她脖頸上,準備好慷慨赴死了。
“若民女能幫謝大人驗屍,那謝大人會為他們找出真凶嗎?”
此話一出,謝嬰從頭到腳,從額角的頭發絲到鞋尖沾到的濕泥,足足打量了沈雁回一炷香的功夫,而後艱難地蹦出幾個字。
“你......真會驗屍?”
“試試。”
“試......試?”
明成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開什麼玩笑,這玩意兒還能試試?沈小娘子,這可是人屍,來,跟著我念‘人屍’,不是豬羊雞鴨,是人呐!”
昨日他也瞧了劉成的屍身,其狀慘不忍睹,看上一眼就能做上好幾日噩夢。
從前他跟在謝大人身邊點茶、研磨,做的都是風雅之事,哪禁得起這般驚嚇。
“對,就是試試。”
沈雁回從椅子上起身,用袖口擦了擦下巴,麵色嚴肅,“且民女,不開玩笑。”
“那試錯了,怎麼辦?屍體若被破壞,可是大罪。”
沈雁回起身,謝嬰自然而然的,也讓到一邊。
“謝大人也可以不試。”
竹籃中的柿子已被明成拿出,瓦罐中的枇杷葉梨湯也幾乎被喝了個乾淨。沈雁回收拾了這些東西,提了竹籃與食盒便走。
“仵作之技,玄妙深邃,操之者需精通醫理,熟稔人體。需觀死者之狀,斷他生死之因,辨傷痕之真偽,悉毒物之潛藏……若謝大人不願意,那民女便祝謝大人早日為青雲縣聘得仵作,民女先行告退了。”
沈雁回所述仵作行當,字字鏗鏘有力。
皆是從前做法醫經驗所得。
霧氣更濃,鵝黃的身影一進入雨幕中,很快便沒了蹤跡。
“謝大人,她走了也不行禮!”
明成憤憤轉身,又瞧了一眼桌上飽滿如金丸的圓柿,極有食欲。
算了,不行就不行吧。
待沈雁回回了桃枝巷,一身衣裙都幾乎都濕了。
一半是被雨淋濕,一半是被自己的汗打濕。
誰說她不怕?她怕死了!
這可是上位者隨便一句話,就能定她生死的時代。
因職業習慣的緣由,身為法醫的她確實想借著送東西打探打探案情,畢竟祖母對劉成之死極為在意,她也好奇。
那到底是為什麼她要自告奮勇的說自己要驗屍?
絕對是聽了案件後的職業病。在現代的她經手過太多案子,見過太多死者家屬沉冤昭雪後,抱著骨灰無力地抱頭痛哭……
太可憐了。
伸張正義的心即便換了一副身子,也未變過,這讓她自然而然的說出她來驗屍這句話。
她在賭,賭這位初見時耍心眼子,卻實則因為下位者而被貶的謝大人,會不會管這件案子,會不會責罰於她。
好在,賭對了。
“雁雁怎麼衣衫全濕了,快去換一身,要是得了風寒就不好了。”
沈麗娘坐在屋簷下,用皂角果浣衣,沈錦書則蹲在一旁,用小手攥著泡泡玩。
皂莢果起的泡並不綿密,沈錦書卻玩的自得其樂。
“雁雁快換衣服,我也像祖母一樣,給雁雁暖暖。”
沈錦書見了她,蹦跳著跑來,將手往衣裙上擦了擦,伸到沈雁回的手裡。
當自己冰冰的小手觸及到比她溫熱的手心時,她才發覺了方才玩了水,手一點兒都不暖和,她隨即將自己的臉頰貼到沈雁回手上。
“用臉臉給雁雁暖暖。”
“鳳姐兒的臉真暖和。”
沈雁回拉起沈錦書的手,揉了揉她的發絲,“鳳姐兒陪雁雁去換衣服好不好?”
“好!”
等沈雁回換完衣服,喝了一碗熱茶出來,院中已然停一輛小推車。
“舅母,李甲來過了?”
“對,他把車放下就走了,說擺攤來不及呢。這孩子實誠,又給了我們一籃栗子,死活不要錢。”
沈麗娘將擰乾的衣裙晾在屋簷下,身旁也多了一籃栗子。
“這車做的與雁雁畫的一模一樣,還是老李的手藝好。”
陳蓮用抹布端著甑,招呼著幾人吃飯,裡頭是已經蒸好的臘肉菜飯。
沈雁回繞著小推車走了一圈,不禁為古人巧奪天工的木活,狠狠地豎了大拇指。
實在是太棒了!要不是她不會畫自行車,小老百姓也沒有製造鋼與橡膠的技能。
她真想讓李叔給她裝條鐵鏈子,蹬上就出攤了。
“雁雁吃飯!”
沈錦書最喜歡在飯點喊這句話,彰顯她“一家之主”的地位。
“來啦來啦!”
陰雨綿綿的深秋,最適合吃臘肉菜飯,再搭配一碗豬骨湯。
祖母共曬了六條臘肉,送謝謝嬰兩條,還剩四條。
雨季前日頭大,臘肉雖醃製時間短,但已經入味。若是再曬上幾月,到了春節,定是噴香。
碗碟中的臘肉菜飯色澤誘人。
臘肉被切成細丁卻也能瞧出它瘦肉深邃暗紅,肥肉色如琥珀,肥瘦相間。青菘是熟前才放,燜得恰到好處,依舊翠綠而不泛黃。
飯粒沾染了臘肉的醇厚油脂和青菘的湯汁,油汪汪的粒粒分明。
臘肉肥而不膩,青菘鮮嫩爽口,一碗熱氣騰騰的豬骨湯更是滿含鮮香。
吃上三碗都無妨!
“雁雁你今日是不是去衙門了?”
“是啊,給謝大人送了些柿子,還有今早燉的枇杷葉梨湯。”
“是該這樣。謝大人真是好官啊,多虧有他,才能好好懲治了周家。”
“謝唔人,好,好官。”
沈錦書鼓著腮幫子,臉上沾著飯粒學腔。
“雁雁,回頭見到謝大人,要提醒他,雨天不能曬臘肉,容易長毛。”
“祖母,謝大人不用操心臘肉。”
“哦哦哦,鹹雞也不行,也會長毛。”
“砰砰砰。”
吃飯間隙,總有人要敲響院門。
院門才打開一半,卻被人攥住門沿。那手指骨節分明,微微發力,沒有半天想讓她關上的跡象。
門縫中,擠出一張熟悉的臉來,那人眼一眯。
“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