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晴了一日,雨又下了。
它下得密,如針尖牛毛般,在外走一遭似是不會打濕衣衫,但若在屋裡坐上一會兒,濕意冷不丁地便從布上鑽進皮膚,渾身都要抖上兩抖。
“昨日沒有那件事,我都不知道巷尾的小劉死了。他們總說他這個年紀了,還不學好。唉,我知道的,小劉是個好孩子......”
陳蓮用調羹攪動著砂鍋裡的梨塊與枇杷葉,眉眼間儘是惋惜。
“這孩子是我瞧著長大的,從小人就機靈。他父母都不著家,我覺著可憐,便每次給你舅舅買香糖果子吃時,也會給他幾塊。這孩子,春日裡去就挖野菜,托你舅舅帶給我,滿滿當當一大籃。夏日裡呢,便去撿螺螄,偷偷放在我們家門口,人一溜煙就跑了。”
“秋日裡......唉,好好的孩子,怎麼就死了呢。”
她攪動著湯,兀然從眼中滾下一滴淚來。
在一條巷子裡相處了幾十年,春去冬來,若要將這些事細細展開來說,便是說上三天三夜都是說不儘的。
與沈長生兒時玩得好的玩伴,都早已成了家,要麼搬到彆的地方去住,幾乎斷了聯係,要麼被生活瑣事給牽絆住了,也沒空聚聚。
唯有這劉成,在沈長生回家時,會帶上一壇好酒來沈家,與他把酒言歡,偶爾抵足而眠。
“雁雁,我瞧那謝大人,挺好的,你說他會不會……”
與原先的吳大人好似不大一樣。
陳蓮蓋上鍋蓋,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我才不信什麼僵怪殺人……那都是祖母與你們講的故事啊。”
昨日散了後,她也聽街坊鄰裡說了,小劉肚子破了好大一個洞,大家都在傳他是被僵怪挖了心肝而死。
小劉死得太慘了。那些僵怪,不過是她哄孩子們的鬼怪故事,如何能當真。
想到這兒,陳蓮閉上眼,嘴裡升起一抹苦味,胸口起伏,咳嗽聲也漸重。
灶台旁擺著的竹籃裡頭還剩幾隻梨,個頭飽滿,淺黃的表皮上雖布有斑點,卻個個汁水豐盈,定是那主人精挑細選過的。
隻是日後再也見不到送梨的主人了。
“會的,祖母,一定會的......您坐灶台旁烤會火,您本來就有就咳疾,這兩日秋雨下得急,整間屋子濕氣重。夜裡您咳嗽多,也睡不好,睡會吧,莫再想了。”
外頭秋雨綿綿,院裡的藤椅被沈雁回搬到了灶台旁。灶火燒得正旺,才扔進去的樹枝在火焰的熏烤下爆裂開來,發出輕微的細響。
灶台暖和,喝了一碗枇杷葉梨湯的陳蓮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手裡捧著的梨也滾落在一旁。
她何嘗沒把劉成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沈雁回與劉成並不相熟,隻能在兒時的記憶中窺得一些破碎的片段。
在母親回娘家探親時,劉成會塞不少飴糖與香糖果子給她,還會輕輕撫她額角,說上兩句“雁雁真乖”。
除此之外,便是前兩日來她家門口送梨。
即便如此,她也不認為劉成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
到底會是什麼人,要將他這麼殘忍地殺死?
沈雁回從木櫃中尋出一瓦罐,洗淨後在裡頭裝滿枇杷葉梨湯,將竹籃中的梨放在灶台上,跨上竹籃後,替陳蓮掖了掖被角,便拿著油紙傘出了門。
她忽然有個念頭,她想賭一把。
雖然外頭下著雨,但還有不少小攤販躲在酒樓食肆的屋簷下做買賣。
都是要養家糊口的,總不能由著天氣牽著鼻子走。
“買些柿子。”
沈雁回挑了個賣應季水果的攤子,歪頭抵著油紙傘,仔細挑了又挑,將攤上個頭最大,熟得最黃的柿子都挑到竹籃中。
“小娘子莫挑了,我這兒的柿子都是鼎鼎的好,可彆將其他柿子給撞爛了。”
原瞧著這姑娘年紀小,小販早已將手放到板車下方,摸上了那些熟得過頭,有疤痕的柿子。
可曾想她連竹籃的柄都未讓他摸到,縱使撐著傘,還拿著一方食盒,還能騰出手來親自挑柿子。
以次充好計劃,失敗。
“沒事,不必勞煩您,我自個兒挑便好。”
沈雁回眼尖,早就瞧見了小販的動作。回想這樣的場景,在從前的菜市場裡總要發生幾次。
原來古人和現代人耍心眼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哎,好,你可輕點啊。”
小販眼睜睜瞧著沈雁回極有耐心地將他攤上最好的柿子都搜刮了個乾淨。
“喲,老陳今日還擺呢,這風雨,可彆將您老身子給凍壞了。”
在沈雁回挑好柿子付完錢,轉身走上幾步的間隙,便有好幾位身穿蓑衣的男子到了攤前。
他們肆意挑揀小販攤上的柿子,剝了皮張嘴便吃,覺得不好的,便扔回攤子上。那力道,才是真撞爛了彆的柿子。
其中一男人身材魁梧,笑著摟上小販的肩膀,將他往自己麵前使勁一扳,威脅道,“上月的錢,您老可忘交了。”
秋雨落在小販的麵上,他整個人都股栗連連,“這,這......吳,吳爺您這也知曉,最近實在是掙不著什麼錢啊。這柿子、梨正當季,我賣,彆人也賣,您看您緩緩行嗎......”
他早已被男人拉出屋簷,秋雨正慢慢打濕了他的薄衫。
“老陳,我知曉你也有你的難處。”
男人一連吃了好幾個柿子,柿子皮剝落在地上,被踩在腳下,“聽說你兒子在客來樓幫工,我昨日也見著了,模樣瞧著可真精神啊。老陳,你真是好福氣啊!”
小販渾身一抖,神色黯然,身子搖晃被男人的手掌拍得搖搖晃晃,如秋雨中頹然的落葉。
他顫抖地從薄衫中翻出半吊錢,“吳爺,您的錢......”
“這才好嘛。”
男人接過那錢,又從攤上卷了好些柿子,留給小販幾個稀疏的背影。
“老陳生意興隆啊......哥幾個也會去照顧你兒子的生意的。”
薄衫全然打濕,小販低著頭,誰都看不清他的麵色。
不遠處的沈雁回低頭歎了一口氣。
看來,要在青雲縣擺個小攤,並不容易。除了備好需要的東西,還需要解決好些事情。
譬如,解決這城管不像城管,流氓不像流氓的一群人。
還有,這“僵怪殺人”案弄的青雲縣人人自危,不破,即便出攤,生意也未必會好。”
沈家不算富裕,與孫家斷親的二十兩,幾乎是掏出了祖母的棺材本。
祖母雖嘴上不說,沈雁回卻知曉。
原先是三口人,沈長生掙的一些錢能維持三人的開銷,逢年過節還能買上半扇豬。
如今她來了,不是多添一張嘴這麼簡單。
待沈錦書到了年紀,可以去上女學。
祖母與舅母待她好,她也定是要多儘孝。世上喊孝順的多了去,卻單單都靠一張嘴。
要她來說,人伴身側,錢在手心,才是道理。
秋雨還在下。
青雲縣的縣衙離桃枝巷有些遠,縱然撐了傘,待沈雁回走到時,也被斜風細雨打濕了鬢發。
謝嬰一早去了另兩名死者的家,才回縣衙。
他撣了撣衣衫,整理袖口時,抬眼瞧見了雨中的身影。
雨幕中,霧氣漸濃。
傾斜的黛色油紙傘下,一抹挎著竹籃的鵝黃身影小步走過。
她青色的百迭裙擺隨著步伐偶拂過濕潤的地麵,腳踏在青石路上,濺起一圈又一圈細小的漣漪。
秋雨打濕她的鬢發間的丹桂枝,滴落在肩頭,又或是偷偷地滑入脖頸中。
“謝大人早啊。”
“沈小娘子也早。”
收傘的明成一個踉蹌。
不用行禮?這般熟識?
“給本官的?”
“嗯。”
明成又一個踉蹌。
還有?不是昨日已經拿了好些,衙門的後廚都掛滿了。莫不是……
一股興奮之情從他心中油然而生,一會就寫信告知夫人去。
“明成,你想都彆想。”
謝嬰瞥了他一眼。
下次他一定要好好瞧瞧,謝大人是不是腦袋後麵,也長了一雙眼睛。
“是來答謝謝大人昨日公正的斷案。”
昨日事畢,謝嬰就派了兩名衙役去了周蘭家,取回了她的嫁妝。
周蘭則與她的兒子一同蹲監六月。
謝嬰也毫不客氣,讓明成接了沈雁回手中的食盒與柿子,便邀她進門喝碗熱茶。
招待沈雁回的茶為龍團盛雪,是大雍的貢茶。
名滿汴梁的探花郎自然受陛下看中,賜了不少。
茶味如晨露潤葉,醇厚悠長。
好香!
也是嘗上好東西了。
大雍好點茶,非煎茶。
碾茶、羅茶、候湯、熁盞……步驟冗長繁多。
茶餅碾碎成細末,用細茶羅將茶末篩細。待水溫適中,用滾水淋茶盞,使之溫熱,便於茶湯的懸浮。
篩過的茶末置於茶盞,淋入滾水,用茶筅擊拂成湯花。
飲著,是一碗乳霧似的淡青色湯花。
湯花細嫩雲白,韻中回甘。有點怪,沈雁回咂了兩下嘴。
但是好東西,再喝一碗。
“大人,您……不喝茶?”
明成瞪著眼,瞧著他家一直愛品茗的謝大人,從食盒裡舀出第三碗枇杷葉雪梨湯。
“你要不要來一碗?味道不錯。”
枇杷葉雖苦澀,但梨甘甜,溫潤不燥。
梨塊燉煮得軟糯,與枇杷葉的清香互相滲透,甘而不膩,是彆樣的清新雅致。
“青雲縣與汴梁不同,秋日為多雨之季。謝大人遠道而來,舟車勞頓,難免不適,而枇杷葉梨湯潤肺清脾,能緩解謝大人的咳嗽。”
沈雁回將茶盞放下,低聲回答。
“果然不錯。”
三碗枇杷葉梨湯下肚,謝嬰嗓子不再發癢,渾身也舒暢不少。
“但你今日前來本官這,不是為了送碗梨湯和柿子吧。”
猶記昨日他在客來樓的橫梁上吊著,而沈雁回恰好在他腳旁邊看著,都能淡定地剝菱角吃。
昨日他幫她沈家斷案,她的祖母千恩萬謝地將家裡所有的香糖果子都送給了他,還有臘肉兩條,臘腸一捆,鹹雞……
今日還送,定是有彆的事。
“對。”
沈雁回輕輕抬眼,眸中映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