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來樓亂成了一鍋粥。
沈雁回覺得麻煩,趁著大家夥都瞧熱鬨,背了籮筐便走。
客來樓外的小道上,秋風吹拂,栗香陣陣。
栗子的糖衣在沈雁回的口中淡開,唇舌間縈繞著絲絲甜意。栗肉粉糯,與甜味交織在一起,入口即化。
“沈小娘子,我給你多裝些大個兒的,你帶給你祖母吃。”
“不用裝這麼多的,李大哥。”
沈雁回並不願伸手去拿那用油紙包了的,幾乎溢出來的栗子,“方才牛叔那份,都沒給你錢。”
“嗨,我都習慣了。”
李甲撓了撓頭,愣是將那包栗子塞進沈雁回的手心,“我少時你祖母就待我好,隻是些栗子而已,山上多,我再多揀些便好。”
“那便多謝李大哥。”
見推脫不得,沈雁回隻好用手捂住油紙袋的上方,防止栗子傾灑出來,而後她將祖母的菱角也分給了李甲。
做些交換,也不好多拿了人家的。
“前些日子我托李叔做了一輛能推的小木車,現下如何了,李大哥能幫我問問嗎?”
“馬上好了,等做完了,我幫我爹給你送來。你且放心吧,都是按照你畫的樣子做的。我爹做木活,那可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李甲拍著胸膛打包票。
他的爹是個老木匠,木活極好,青雲縣有許多小攤販的桌椅板凳,幾乎都出自他之手。
沈雁回早有了擺攤的念頭,來了青雲縣沒兩日,便去找他爹訂做推車。
“一包栗子。”
熟悉的壺柑香拂過。
叮鈴當啷的,是銅板撞擊的聲響。
李甲低頭看了一眼攤子上的瓦罐蓋,那上麵赫然多放了幾枚銅板。
雖是個小攤販,但是個實誠人,李甲怎麼的也不願多收他人的錢財。
“應該是牛叔方才的栗子錢,李大哥你收下吧。”
沈雁回看了一眼身旁的謝嬰,朝他點了點頭。
她知曉這人方才種種,都是裝的。
謝嬰眯著眼剝栗子,沈雁回總覺得麵前站著的……
是裝模作樣的大尾巴狼。
李甲卻百思不得其解,沈小娘子是怎麼知曉牛大膽吃栗子沒給錢?
這位公子怎麼也知道牛大膽吃栗子沒給錢?
等謝嬰離開了客來樓,裡頭才敢傳出動靜。
咋咋唬唬,隔著兩條街都能聽到。
“哎唷,我的百年紫檀木老橫梁!”
錢掌櫃蹦跳著上了凳子,仔細地仰頭檢查被謝嬰掛過的橫梁。
“我荷包裡的錢呢?怎麼輕了?怎麼少了幾枚銅板!誰偷我錢了?誰偷我錢了!”
平時連一個銅板都掂量得出來的牛大膽,這會子在客來樓裡頭張揚舞爪地呐喊。
“誰偷我錢了!哎喲喂!”
正欲出門尋找一番的他,忽然在門檻口摔了個狗啃泥。
“誰丟的栗子殼!”
*
桃枝巷是青雲縣臨河的一條小巷子,因種滿桃樹,春日裡桃花芬芳而得名。
沈家是桃枝巷的一戶普通人家。
沈雁回的祖母生了一兒一女,如今沈家便是沈雁回的舅舅沈長生當家。
可沈長生是個船工,整個不著家。平日裡除了派人寄些散碎銀子來,個把月才回一趟。
小宅臨河而立,門前秋水潺潺,有野鴨捉魚,炊煙從門裡頭升起。
“祖母。”
沈雁回才踏進院子,就瞧見祖母陳蓮正在院子裡擺弄火爐。她穿著棕色小翻領襖,盤同色包髻,盛開的桂樹下,是她小巧又佝僂的身影。
院子不大,周圍是低矮的牆。院內紮了許多長短不一的籬笆,種了一排白菘與薺菜,瓠瓜墜藤,還有些才栽下的蘿卜苗。
往裡走是大堂,擺了幾張竹製的桌椅,堂旁是三間臥房與一間狹小的廚房。
原隻有兩間臥房,沈雁回本想與祖母同住,隻用木板將其隔開,不必大費周章。
但祖母硬是請瓦匠將她的房從中砌上一麵牆,隔出間屋子,再從旁新製一小門。
這樣一來,祖母的房便小了,可她倒是滿意。
“雁雁是大姑娘了,怎麼能成日與祖母睡。”
話雖這麼說,沈雁回有時還是會夜裡躲到祖母床上,笑嘻嘻地給她暖腳。
院裡的火爐是她前兩日給祖母新砌的。在河邊揀了幾塊石板,和了些新泥,壘了好幾層。
有了這火爐,祖母不用在院中與後廚來回跑,打了井水便能就地燒滾,避免一來一回,沾水滑到,且在裡頭燙些菜也熟得快。
沈雁回布兜裡的菱角便是祖母用火爐煮的。
“雁雁回來了。”
陳蓮幾步便走到了院口,笑著將沈雁回的手揉進自己的手心,“外頭可冷了吧,我給雁雁暖暖。”
她見了沈雁回,眼睛便會眯成一條小縫。
祖母的手方才點過鍋爐,熱熱的。它並不細膩光滑,反而帶著深深的紋路,似溝壑般交錯,很粗糙。
可包裹著沈雁回的,是一雙極其溫暖的手。
縱使自己已經來了這兒多日,沈雁回還是鼻頭一酸,她是不舍得將實話說出口的。
一來,說出來大抵是都不信,二來,祖母老了,再也受不得大驚嚇。
她一定會替沈雁回好好對沈家。
“雁雁回來了啊。”
沈麗娘端了一隻木盆,裡頭裝著一隻拔得白淨光滑的雞,才洗了個“熱水浴”,還散著陣陣熱氣。
她約莫有三十歲,麵若銀盤。
身穿碧色交領襦裙,用一根襻膊兩袖口兩處卷起,絳紫絹布裹發盤髻,簪銀簪一支。
“快去火爐邊暖和暖和,我從東市裡老何那專門挑的雞,特彆新鮮,給雁雁熬雞湯喝,好不好?”
“給雁雁熬雞湯喝,好不好?”
沈錦書從沈麗娘的身後探出半個小腦袋,甜甜一笑,有樣學樣地重複著自家阿娘的話。
她一身鵝黃交領棉袍,頭梳三丫髻,綁赤色花草紋發帶,如年畫娃娃般。
沈麗娘是沈雁回的舅母,與舅舅青梅竹馬,在沈家村一起長大。她針線手藝極好,繡出的花鳥牡丹活靈活現,平日裡會做些針線活貼補家用。
她與舅舅就生了一個女兒,取“錦書”二字,小名換作“鳳姐兒”,打小就當個寶貝疙瘩疼愛。
“鳳姐兒叫姐姐,說了多少遍還不改!”
沈麗娘輕輕敲了敲沈錦書的腦袋,便要打水熬湯。
“讓鳳姐兒叫便是,也沒什麼。”
沈雁回伸手去接裝了雞的木桶,“今日不喝雞湯,我來吧。祖母種的薺菜新鮮,今早背去的一大捆去錢叔那兒賣了三十文,還給了我一把索粉。”
她讓沈錦書伸手去取她懷中的荷包,那荷包裝得圓鼓鼓的,往桌上一倒,足足有一大把。
“前些日子醃了兩壇辣腳,我用油紙包了,每包賣十文。除了錢叔那,一路的食肆小攤我都去了,賣了十多包。”
天一冷,家家戶戶都喜歡吃辣腳。
配米粥,配湯餅,甚至夾在饅頭裡,香辣又清脆爽口,嘗起來極有滋味。
“有好多錢錢,雁雁真厲害。”
沈錦書用小手抓起一把銅板樂嗬嗬地誇獎,眼睛撲閃撲閃的,像是鑽進了星星。
她的手很小,一下子抓不了一百多文,卻還在努力用手心去包裹。
好多錢呀!可以買許多香糖果子!
沈雁回的身影在她小小的心底又高大了不少。
錢叔便是客來樓錢掌櫃。
他從前經商時總是要坐船,去得遠的那次遇了海嘯,還好沈長生水性好,救了他一命。
等開了客來樓,總惦記著救命之恩,便對沈家頗有照顧。
“錢叔客氣,他還請我吃了暖鍋,我將蛋餃與肉都帶來了,還有豬紅呢。”
沈雁回打開背上的籮筐,裡頭放著方才那些菜,她隻淺嘗了一點兒,便都帶回了家。
那碗豬紅這個時辰也終於凝成了塊,搖搖晃晃地迫不及待要下鍋。
火爐現下還是燙的,隻要多放些柴火就能燃得更旺。
沈錦書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使了好大的力氣將細長的樹枝掰成一截又一截,神氣地丟進火爐中。
待掰累了,她也臉也被火熏的紅撲撲的。躲懶的她便剝沈雁回帶回來的栗子吃。那栗子事先用刀子開了口,熟了後裂得更加透徹,剝起來容易。
沈麗娘將雞肉剁得方正,沈雁回起了油鍋。熱油炒雞後放入薑蒜,而後用豆醬加水燉煮。
柴火猛烈,不多時雞肉便被燉得軟爛,撒上一把蔥段與芫荽,香氣四溢。
“呼......呼,好吃。”
沈錦書小手握著雞腿,大口吹氣。那雞腿已然脫了骨,她輕輕一咬,整塊鮮嫩多汁的雞肉便立馬掉下來,急得她伸手去接。
“沒想到菘菜放在裡頭,味道這麼好。”
白菘與索粉隨著雞肉徹底被燉爛了,吸滿了湯汁,浸得每一粒米飯都油汪汪的。
“雁雁真有本事,比肉還好吃哩。”
一家人在桂樹下圍著火爐,吃了個大汗淋漓。
待鍋邊的白麵餅熟透,餅香四溢,人人一個下肚後,便再也吃不下第二個,連連擺手說放著明日當朝食,雞湯還能下湯餅。
“是這家吧。”
門被用力地拍響,力道之大,似是要將它整個拍爛。
“沈雁回在不在?沈雁回出來!”
門外是女人的叫喊聲,聽了耳熟。
“娘,好香啊......餓餓。”
“一會娘給你買糖薄脆吃,乖。沈雁回呢,快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