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銀(1 / 1)

“砰砰砰!”

巨大的敲門聲與叫喊聲在幽靜的桃枝巷格外明顯,連河裡的野鴨都被驚飛了幾隻。

小縣裡的消息,這邊剛有風聲,那邊便傳開。即便牛大誌早晨千叮萬囑牛大膽將他那張嘴給閉上,但他那老毛病愣是在客來樓裡全給交代了。

一傳十,十傳百,誰還敢出門?都個個回家躲著。

可這麼一吆喝,家家戶戶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勁頭,紛紛將門開了一條縫,伸出半拉腦袋,想要瞧瞧究竟發生了什麼狀況。

“沈雁回,死丫頭,你趕緊給我出來!”

話一說出口,在椅子上坐著的陳蓮當即焯起了身旁一根燒火棍,邁著大步,風風火火地拉開栓子,一把將門給打開。

“哐當”一聲,原本在小院門前趴著的女人順著大門跟著這門衝了進來,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下了雨的泥地尤為潮濕,這麼一摔,原本一身新式樣的花布交襖當即滾了一圈泥,還壓倒了院裡頭兩顆白菘。

“哎喲喂。”

周蘭吃力地從地上爬起,瞧了瞧手心裡的泥,又低頭瞧了瞧衣裳,心裡頭的火“噌噌”往外冒。

“喲,周家的......你來做什麼?”

趁周蘭還在對著自己摔紅的手心吹氣的間隙,陳蓮率先開口道,“來給我們家拔菘菜來了?瞧你這架勢,是想直接拔了拿走啊。”

陳蓮這會子哪還有慈祥之色,黑著一張臉,並不好看。

“來做什麼?”

麵對陳蓮的譏諷,周蘭叉著腰,麵色漲紅,啐了一口,“我呸,誰稀罕你們家兩顆爛菘菜,我是來拿錢的!”

“你腦子讓你家騾子給踢了吧,誰家欠你錢了?”

陳蓮將燒火棍一橫,將院門敲得“梆梆”作響,將沈雁回擋在身後,“再諢說一句,給你打出去!”

“你這爛了舌頭的混賬婆子,老不死的,你敢打一下試試?”

周蘭瞧了一眼這根燒火棍,眼珠子“咕嚕”一轉。

她這衣裳本就滾臟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都來看看,都來看看!看看這這黑心婆子欠錢不還,還打人!哎唷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快都來看啊,沈家打人了!”

她這眼淚,說來就來。半身衣裳都是泥,也確實是有那麼點被欺負了的樣式。

誰不愛瞧熱鬨。

周蘭嗓門大,如今這麼一鬨挺,整條桃枝巷都能聽見她的哭喊聲。鄰裡間的門縫開得更大了,更有不少膽大的,都圍過來瞧。

“誰打你了,趕緊起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眼瞧著人越來越多,地上這人實在是潑皮無賴,沈麗娘將女兒往身後藏藏,便想彎腰將周蘭給拉起來。可她人還未碰到周蘭,就見周蘭將身一扭,向後倒去。

“沈家媳婦兒也打人了!”

她這演技一氣嗬成,若是離得稍遠些,瞧著還真像沈麗娘推的。

哭上半晌,她還未起身,沈家人索性也不願管了,眼瞧著她哭去。

瘋婦人。

“娘,餓餓。”

周蘭這頭哭著,還拉著她的兒子跟她一起哭。

周成個頭不小,蹲坐在地上學著自個兒的娘哭,著實有點不成腔調,圍觀的人也對著他指指點點,更有小孩子捂著嘴偷笑。

他們本就不是青雲縣人氏,坐在騾子上,趕了一天路,又一路問過來,才尋到沈家。除了晨起吃了一張餅子外,便是幾口冷水,肚裡早已叫喚。

院裡的火堆未熄,鍋子還夾在火爐上,裡頭還剩不少雞肉,鍋邊貼的餅子更是在餘熱的加持下,酥香得不得了。

沈錦書手裡頭就捏著半塊餅子,周成聞著饞,瞧著也饞。

“乖,娘一會兒給你買糖薄脆吃......沈家打人了!”

“現在就要吃,現在就要吃,娘……餓餓。”

肚子餓起來是最難受的。周成肚裡空空,腹裡饑鳴,像是肚皮與後背黏在了一起,咚咚打鼓。

“彆吵吵,一會兒再吃。”

周蘭一會兒聲音高亢,喊上一句“打人了”,一會婉轉低沉,說上一句“買糖薄脆”......模樣甚是逗人,沈錦書窩在沈麗娘後頭咯咯直笑。

“吵吵鬨鬨的,像什麼樣子!”

這假模假樣的哭喊聲可不止能引來鄰裡,還將帶著謝大人去劉成家勘察的牛大誌給引來了。

方才在客來樓那麼一鬨騰,牛大誌怎麼得也在謝大人麵前好好表現自己。

與其說是表現,不如說是他自個兒認為的“贖罪”。畢竟謝大人這人,他怎麼瞧,怎麼不對勁。

乍一看吧,親人。說話溫柔好聽,對於在客來樓的事,也不責怪。他一轉身吧,謝大人眼一眯,他就覺得自個兒後背冷颼颼的,可嚇人了。

其實他心裡頭也發怵,他定是不知多少年來,第一個追著縣太爺跑了一個多時辰的捕頭。

現如今再帶著謝大人勘察案發現場,自然是不能出一點兒差錯的。

可這他才到劉成家院裡開口給說道說道,耳畔就傳來——“打人啦!”

這都什麼事,今日真是不得安生。

“哎唷,官爺,官爺您給做主,您給做主啊!”

周蘭瞧見牛大誌一身官服,像是見了救兵,踉蹌著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打人啊,沈家打人啊!”

周蘭的兒子雖已長到二十多歲,但她平日裡也是個愛打扮的,每每出門都要用上半罐香粉。

可牛大誌,偏偏最聞不得鮮花香粉。一到春日,花開得正盛時,青雲縣半個街道都能聽到牛捕頭的噴嚏聲。

“官......”

“阿嚏!”

“打人......”

“阿嚏阿嚏!”

“做主啊......”

“阿嚏阿嚏阿嚏!”

唾沫星子如同下雨般,落了周蘭滿頭。

“介是個嘛事!乾嘛啊你這是!阿阿阿......阿嚏!”

牛大誌蹦跳著兩步,甩開了周蘭。鼻尖傳來的癢意與連續的噴嚏讓他將自個兒的北方口音給蹦出來了。

“牛捕頭,喝碗水,好受些。”

沈雁回端了一碗熱水,跨過周蘭,遞到牛大誌跟前。

牛大誌用碗中的熱氣熏了熏鼻子,才止住了噴嚏。待眼中清明,他才問起話。但才問上兩句,便又被周蘭打斷。

“官爺,讓我說!這沈家啊,欠我家錢?就這沈雁回,她原本不叫沈雁回,叫作孫雁回。總之,管他個什麼雁回,都欠我家錢了!”

“我說這......”

牛大誌試圖插話。

“放屁!什麼錢?我們雁雁哪裡欠了你們周家人的錢?若是說那禮金,早就還了回去,你要找,也要找孫家,到我們家來做什麼?你也說了,你叫的是沈雁回,並不是孫雁回。我們雁雁,已是與孫家毫無關係了!”

牛大誌往這一站,陳蓮氣勢也是更足了。畢竟是他們青雲縣的捕頭,難道還幫著外縣人不成?再說了,這周蘭本就在無理取鬨。

那根柴火棍也是在手裡攥得更緊,恨不得真往周蘭身上打去。

“要我說......”

牛大誌繼續插話。

“毫無關係?你這王八婆子,嘴裡沒好話了?與孫家沒關係?她不是她娘老子肚子裡爬出來的?白吃白拿了我們家好些東西?不想還了?”

“就那點子破爛玩意,你還好意思要錢!你這厚臉皮的婆子!”

“破爛玩意?那你還錢!”

“我說......都給我閉嘴!”

說是請牛大誌給評理,可牛大誌愣是一句話也沒插上。

他“哞”的一聲,生氣了。

畢竟是青雲縣的捕頭,牛大膽嗓門之所以大,也有點傳承他舅舅的緣由。

這一嗓子,鴉雀無聲。

“欠了什麼錢?可有字據?拿出來瞧瞧?”

為了確保二人不再吵鬨,牛大誌迅速地說完三句話,一氣嗬成。

“有有有......在這呢。”

周蘭在懷中掏了又掏,掏出張著墨不多的紙。

“娘,我餓餓,我要吃糖薄脆!”

周成在旁不斷地拉扯著周蘭的衣袖,聲音也委屈起來。他實在是餓極了。

“雞蛋一籃,母雞一隻,河魚一條,王八一隻,野兔一對,野鴨一隻。”

牛大誌念完,翻過來瞧一眼。而後對著光,揉了揉眼睛,又仔仔細細地瞧上一眼。

“沒,沒啦?”

“對啊,就是這些......官爺您瞧瞧,白紙黑字,都是簽了字的。既是退了與我周家的婚事,自是也要將東西還來,得有四百六十文呢!”

周蘭湊過身,身上的香粉再次席卷而來。牛大誌用指尖夾著紙張,後退兩步還給了她後詢問身後的沈家人。

“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陳蓮點了點頭,“那你找孫家要去啊,禮金退了給你,難不成,這點東西還不給你?”

“早下了他們的肚!”

周蘭捶胸頓足,隻覺得可惜,“人家要我來尋你,我想想也對,畢竟娶的是你啊。”

“這糊塗婆子,我們家雁雁從未與你家兒子拜堂,如何能說娶?不就是四百六十文,拿了趕緊滾!”

陳蓮以為孫家連同禮金與收的聘禮都退了去,沒想到孫家二房都是些饞嘴的,這才沒過上幾日,就將送來的聘禮吃了個一乾二淨。

與孫家斷親時,他們一邊假惺惺地抹著淚,一邊又收了她二十兩銀錢。想必她為雁雁準備的嫁妝,定是也讓那孫家吞了去。想到這兒,她更是氣惱。

“娘,餓餓,成兒要餓死了,娘快給成兒買糖薄脆吃。”

周成又在與周蘭鬨騰。

沈錦書知曉他餓,雖已是肚裡撐得吃不下去了,可依舊拿著半塊餅子在他麵前吃得“噴香”,餅渣子掉了滿地。

“祖母,不急。”

沈雁回拍了拍陳蓮的手背,淡然地笑了笑。她走到牛大誌跟前,率先行了禮,而後也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紙。

“這麼熱鬨,牛捕頭,到底什麼事啊?還沒解決呢?”

謝嬰拿著一塊糖薄脆,出現了。

這糖薄脆是他的仆從幫他買的。風塵仆仆了一路,又讓牛大誌追趕了一個多時辰,他也是餓了。

手中的糖薄脆如酒盅口一般大,彆瞧著樣貌平平,滋味可不一般。

外頭是酥得掉渣的皮,叫那小攤販揉了千八百次,在熱油裡錘煉成一層又一層的酥皮,咬一口便是好聽的脆響聲。

內裡明明隻是芝麻碎與糖,卻甘甜如密,叫人滿頰生津。

“咯吱,咯吱。”

是謝大人咬著糖薄脆瞧熱鬨的聲音,可謂清香脆爽。

“娘!有糖薄脆!”

“嗖”的一聲,一個身影,直奔謝大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