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工減料的熟藥(1 / 1)

收到舉報信的第二日,西街藥鋪

黃昏時分,藥鋪裡漸漸安靜下來。任白芷送走最後一位客人,習慣性地將賬本打開,又拿起筆記下今日的收入支出。

蔓菁正潛入藥鋪,替她收集“送子祝福”,而李林竹則在後院逐一清點熟藥。

任白芷搓了搓有些涼意的手,卻將注意力完全沉浸在賬本上。

她依舊無法釋懷之前的疑點:陸賬房為何會造假“倒貼”?

她再次逐筆核算盈利數據,確認假設並無紕漏。

她從抽屜裡取出昨日整理好的剩餘憑證,目光一凝,心中冒出一個念頭:既然今年造假是倒貼,那往年會不會同樣存在問題?

翻找出去年存下的零散憑證,她發現數量僅占實際銷售量的一成,但已足夠推測出大致情況。

按照之前的算法,她一步步推算出實際利潤,再與賬本對比,赫然發現少了一百貫。

任白芷倏然坐直,心中疑雲更濃。

去年少了一百貫,今年卻多了幾十貫,有點意思。

“可如果去年少了一百貫,那為何年終結算時太太毫無察覺?”她自言自語,翻查起賬本的分支記錄。

終於,她發現了問題的關鍵:收回的欠款中藏著貓膩!

李家藥鋪向來允許街坊鄰裡打借條購藥,賬目顯示,往年年底都會收回八十到一百貫欠款。可唯獨去年,隻收回二十七貫。而且,再看欠款的總額,與往年相比竟然低了不少。

她翻遍去年的日賬,發現有幾處欠款記錄被人為抹去。雖然單筆數額不大,但累積起來,正好是一百貫!

任白芷的目光緩緩落到今年的欠款記錄,發現多出來的幾十貫,竟分布在每月的收支之中。

她追蹤這些數據變化,發現隨月份推移,多出的金額逐漸減少——到上月,僅多了五貫。

“有意思。”她輕聲呢喃,心下已經有了一個猜想。

這時,李林竹從後院走來,帶著一身草藥的淡香。

他手裡拿著幾張記錄單,低聲說道:“熟藥清點完畢。根據藥方和采辦單據,陸二叔確實以高價購入中等草藥,熬製成應急熟藥後,再標以高等熟藥的名頭出售。隻不過。”

見他欲言又止,任白芷等不及了,催促道,“就咱倆,彆賣關子了。”

語氣中無意透露的親昵,讓李林竹十分受用,他繼續說道,“雖然陸二叔是以兩倍的價格收購的草藥,但量卻也是兩倍,因為店裡備著應急熟藥遠超分配給他的比例。”

“這不還是以次充好麼?”任白芷卻不以為意,“多備多賺錢唄。”

誰知李林竹卻搖搖頭,說道,“我之前不是說過麼,應急熟藥的銷售量很難預測,按照之前我娘分配給他的量,一半都會因為過期沒賣掉而丟掉。如今陸二叔用同樣的成本,備了兩倍的量,隻會增加舍棄掉的應急熟藥量而已。”

“所以,沒有賺頭,陸醫還鋌而走險?”任白芷也明白了李林竹的疑惑,但依舊不相信有人會冒著風險做這種沒有利益的事情,繼續問道,“有沒有可能,某個時間段應急熟藥的需求量特彆大,旁的藥鋪都沒有,他們就趁機,瘋狂賺錢?”

李林竹卻用食指輕輕戳了戳任白芷的頭,“你就知道個錢。”然後柔聲解釋道,“我爹跟陸二叔是學醫的同窗,陸二叔是處理跌打損傷骨折燒傷的好手,可惜家貧,所以我爹當年與陸二叔簽了合約,以每月十五貫月錢雇傭他在李家藥鋪,終身坐診,但不參與藥鋪銷售分成。除非有損害藥鋪的行為發生,不然這合約一直要到陸二叔入棺。這個西街鋪子,當初就是專門為了陸二叔方便才盤下的。”

哇哦,這是什麼神仙感情,難道這玩意兒也遺傳?哦不對,這玩意兒本來就遺傳!

任白芷仔細打量了一下李林竹。可惜了,這麼一個深情的種,性彆不合適。

“所以說,我真的不明白陸二叔為什麼要這麼做。”李林竹並沒有注意到任白芷的打量,獨自陷入沉思,“而且,為什麼顏懷義會知道這件事。”

說罷,他將之前收到的舉報信從懷中取出,遞到她麵前,“還有就是,這信是誰寫的?難道除了當事人跟懷義,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事?”

任白芷也跟著瞟了一眼他手裡的舉報信,不知為何,覺得這陸字好像在哪裡看過,而且,看過不止一遍。

在哪裡呢?

好像就是在這裡。

就是方才。

任白芷的目光慢慢移向自己手裡的賬本,目光正巧鎖定賬本上寫的金額,“陸拾叁文”,恍然大悟。

“這不就是陸賬房的字麼!”她有些激動地說道,將手裡的賬本遞給李林竹看。

果然,兩個陸字的筆風,如出一轍。

“有意思。”任白芷拍了拍賬本,眼裡多了一絲戲謔,“這舉報信,竟是陸賬房自己寫的。”

“自己舉報自己?”李林竹眉頭皺得更深,“陸三叔這是為何?”

任白芷目光重新回到賬本上,又盯著舉報信思索良久,眉頭越鎖越緊:“陸賬房會不會,挪用公款?”

話音未落,李林竹就撥浪鼓一樣搖了搖頭,“陸三叔最是心細膽小,我娘多年來又如此信任他,不可能的。”

任白芷想了想今年多記的幾十貫,再次問道,“有沒有可能他急需用錢,所以。”

李林竹再次搖頭說道,“更不可能了,陸三叔的兒子就是正平,雖然是學徒,每月也有五貫錢,陸三叔自己的月錢也有十貫,他家就三口人,又沒人有什麼不良嗜好,十五貫綽綽有餘。”

“那他為何去年少記一百貫,今年又多記幾十貫?”任白芷索性反問他。

李林竹不答,卻隻見蔓菁拿著一個寫滿了好字的紅紙,笑盈盈地從後院走了出來。

“大娘子,這字。”

還沒等蔓菁說完,任白芷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辛苦蔓菁了,不過我們已經知道這信是誰寫的了。”

“啊,我還是晚了些。”蔓菁有些懊悔,“都怪那個劉老三,一直拉著我聊閒話。又是問陸賬房被開是不是因為大娘子,又是問謠傳大娘子會神機妙算是不是真的,見我不答,他就自己在那兒聊鋪子裡彆的謠傳,什麼衛二相親又失敗啦,陸學徒去年被相好騙了一大筆錢啊,嶽九兒跟她婆婆又吵了一架啊。”

還沒說完,李林竹跟任白芷對視了一眼,然後任白芷打斷問道,“陸學徒是指的陸醫的侄子,陸正平麼?”

蔓菁愣了一下,點點頭,說道,“應該是。”見大娘子似乎對這個人感興趣,她繼續補充道,“那個學徒是陸賬房的兒子,不過陸賬房跟他兒子似乎從去年開始有了什麼矛盾,在藥鋪裡都互不說話,回家也是分開走,反倒是跟陸醫親些。”

“那他去年被相好騙走的金額,是多少?不會剛好是一百貫吧?”任白芷試探地問道。

蔓菁一驚,“奇了,大娘子你真的會神機妙算麼?還真是一百貫,還是找高利貸借的呢,差點因為還不上被打死。”

聽到這話,任白芷滿意地笑了笑,對著李林竹說道,“你說,有沒有可能,為了兒子,鋌而走險?”

李林竹心下也明到了她的猜想,卻依舊不明白,“那他為何要舉報自己,甚至還把陸二叔拖下水?”

“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舉報自己?”任白芷反問他,“一、他確定舉報的內容不會真正傷害到自己;二、他想要用一個輕微罪行,掩蓋另一個嚴重罪行。”

話音剛落,李林竹瞳孔微縮,瞬間明白了過來。

“應急熟藥以次充好這種事,確實算個罪名,但主責在陸醫,賬房不過是個幫手,”李林竹分析道,“陸醫是李家的得力醫師,我娘頂多訓斥幾句,扣點月錢當作懲戒。”

“可挪用公款則不一樣。”任白芷接話,“這屬於直接侵害李家的利益,而且是陸賬房一人所為。一旦真相揭露,王氏絕不會輕饒他,開除還是輕的,若傳出去,他一輩子都彆想再做賬房。”

“所以,他才借舉報一事轉移視線。”任白芷目光停在那封舉報信上,繼續說道,“既隱瞞了挪用公款的事實,又能保全自己和兒子,甚至讓王氏對陸醫失去信任。這一步棋,算得好啊。”

身後一聲低沉“什麼算得好?”讓任白芷瞬間從思緒中驚醒,差點把賬本掉在地上。她轉身看去,發現竟是之前的捕快。

“在下徐勝舟,驚擾小娘子了。”他抱拳行禮,神態客氣。

李林竹不動聲色地向任白芷身邊靠近,淡淡說道:“我家娘子膽子不小,不怕。”重音明顯落在“娘子”二字上。

任白芷卻沒注意到他的潛台詞,好奇地問道:“不是說自查自糾,三天後給衙門答複麼?徐捕快為何又來了?”

徐勝舟點點頭:“確實如此,我今日前來是為了另一樁案子勞煩任大娘子的。”

“哦?”任白芷挑眉,“什麼事?”

“此前我們在神保觀做局,抓了兩個拐賣人口的嫌疑犯,但被拐婦女的下落仍然不明,缺乏證人指認嫌疑人。”徐勝舟解釋道,“昨日偶然見到小娘子,才想起神保觀之事。小娘子當時能僥幸脫身,想必對嫌犯的麵貌有所印象。不知能否到衙門幫忙指認?”

“自然可以。”任白芷毫不猶豫地點頭,“這種禍害就該早些繩之以法。”

她話音一轉,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你們抓人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一本……嗯,字典?”

“字典?”徐勝舟一愣,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任白芷心中有些失落,但還是擺擺手:“沒有就算了,我隨便問問。”

李林竹站在一旁,聽到她還惦記那本字典,心裡微微不是滋味,臉色不大好看,卻沒說話。

“明日去衙門可以麼?”任白芷轉而問道。

“自然可以。”徐勝舟點點頭,轉身作揖準備離開,但似乎又想起什麼,回頭提醒道:“上麵最近對假藥案查得很嚴,這舉報信又正好撞上槍口。你們務必認真自查自糾,不然,到時候封店,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是。”提到舉報信的事,李林竹立刻神色一正,“李家藥鋪會給衙門一個交代。”

聽到這話,徐勝舟從懷裡拿出一封信:“衙門這封舉報信,我已經細查過了。所以,你們李家藥鋪最好不要試圖隱瞞什麼。”

正準備答應的李林竹注意到徐勝舟手中的舉報信,信紙一腳似乎有塊黑色的痕跡,他猝不及防地湊近聞了聞,頭距離徐勝舟的臉,不足四指。

這把徐勝舟嚇了一個激靈,趕緊往後退了幾步,嘴角抽搐。

等反應過來後,他把信又收了起來,十分無語地喊道:“你們李家藥鋪的男人,都莫名其妙!”說罷,拂袖離去。

屋內恢複了安靜,李林竹似乎在思索什麼,突然自言自語:“那封舉報信,有點奇怪。”

“怎麼說?”任白芷問道,目光微動。

“那封信紙……染的不是墨漬,是熟藥藥漬。”李林竹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疑慮,“而且,不是風寒熟藥。”

任白芷沒太聽懂,所以沒接話。

就在這沉默無聲的間隙,沒人注意到藥鋪後門處的那道隱約的黑影。一雙閃爍不定的眼睛正透過門縫,將屋內的一切儘收眼底。

片刻後,他慢慢後退,將身形隱入幽暗的巷道中,消失不見。

蔓菁不經意間抬頭,似有所覺地往後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出聲喊道,“劉老三?”

任白芷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劉老三有些尷尬地從後院門縫探出身子,說道,“我看方才有捕快在,以為店鋪出什麼事兒了呢。”

“家事。”任白芷想起王氏的叮囑,趕緊說道,“是我找衙門查點事。”言下之意,可不是衙門主動找上門的。

聽到這話的劉老三,神色有些慌張,匆匆告彆後,一路穿街過巷,走到一處破舊的院落前,伸手敲了敲門,低聲喚道:“官人,出事了。”

第二日,劉老三失蹤了。

是蔓菁發現了異常。聽說劉老三偶爾確實會偷懶,可這一次,藥鋪從晨曦初露到日落西沉,卻始終不見他蹤影。

“會不會是有事耽擱了?”任白芷隨口一問。

衛二皺著眉,目光沉沉:“劉老三在藥鋪乾了快兩年,從來沒無故缺勤。”

一種不安的情緒在三人之間蔓延開來。蔓菁越想越不對勁,拉著任白芷,和衛二一起循著藥鋪檔案上的地址,去找他。

劉老三住在外城的一處老舊四合院。

一路上,蔓菁低聲嘀咕:“昨天他還跟我說了些事,提到陸賬房造假,算是意外幫了忙……你們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個,他才——”

她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你話本看多了,哪有那麼多殺人滅口?”任白芷笑著搖頭,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慰。但她的眼底,分明閃過一絲疑慮。

如果舉報案僅僅是經濟糾紛,那還隻是李家的私事,可若是牽扯上人命……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眾人快步走進四合院,在昏黃的燈火下挨家挨戶詢問。

然而,事情比想象得更加詭異。

住戶們紛紛搖頭,表示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甚至連姓劉的人都沒見過。有人疑惑地反問:“你們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這裡沒人認得劉老三。

任白芷翻出藥鋪的檔案,地址一字不差,可院子裡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這裡從來沒有這麼個人住過。

一瞬間,空氣仿佛冷了幾分。

三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有開口,但一種未名的恐懼在心底蔓延。

這個劉老三,到底是什麼人?

如果他一直用假名,那他真正的身份又是什麼?他為何要潛伏在李家?而他如今的失蹤,是察覺到危險後主動躲避,還是……被人處理掉了?

還是說,他的背後,還藏著一個更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