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家西院,王氏居所。
簾外寒風微動,燭影搖曳。堂內王氏端坐於高背椅上,神色微沉,聽完兩人的回稟後,眉間微蹙,語氣中帶著些許不悅:“所以,這一整日過去了,舉報信的事毫無進展,反倒惹來了衙門的注意?”
任白芷低眉順眼,恭敬地點了點頭,旋即又心生幾分不安,這話似乎責怪她辦事不力。
王氏見狀,長歎一聲,擺手道:“罷了,終究十貫錢不是人人都能掙的。”話音未落,她驀然轉眸,目光帶著幾分意味深長,“十貫呢,素問,要不——”
未等她說完,任白芷已然如她所料般急忙站起,連聲道:“彆、彆!其實也並非毫無頭緒。”她飛快地瞥了李林竹一眼,隨即硬著頭皮繼續道,“咱們收到的舉報信與衙門那邊的,略有兩處不同。其一,衙門的信件送達時間比咱們晚了一日;其二,衙門那封並非手寫。”
她一口氣將之前兩人的分析儘數道出,話音未落便察覺到李林竹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抬手揉了揉額頭。那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像是在感歎她終究靠不住。
罷了,母親雖然為人強勢,但洞察人心,想來也藏不住多久。李林竹暗自想到,便沒有阻止。
王氏聽聞,臉上未顯輕鬆:“所以呢?”
“前一點尚無定論,但第二點,已有些猜測。”任白芷見李林竹默許,膽子便大了幾分,“寄信之人既然不願暴露筆跡,便說明他的字跡極易被人認出。若如此推斷,這人必是藥鋪中筆跡常被熟識之人。而店裡,平日裡落筆最多的,唯有兩位醫師。”
王氏略作思索,麵色凝重,遲疑著轉向李林竹:“懷義?”
李林竹微微頷首,眼中透出一抹認同。
見王氏似乎已認可推測,任白芷連忙補充道:“至於動機,還需再查,因此我們才未敢急於稟報。”她心中暗自祈禱,這十貫錢的好事千萬彆因旁人插手而黃了。
王氏卻嗤笑一聲,目露幾分不屑:“這動機還需查?懷義早就對我偏袒陸家兩兄弟不滿。他師父臨終囑托,讓我儘力滿足陸二對藥鋪的需求。熟藥之事,他不知與我爭執了多少次,可陸二堅持不讓步,我又能如何?”
任白芷聞言愣住,神色間滿是困惑。李林竹見狀,替母親解釋道:“顏懷義的師父是我父親,而陸二叔是我父親的義兄。去年起,二人因熟藥存貨的問題爭執不下。這些熟藥的收益,直接關係到他們二人的分紅。”
“熟藥存貨?”任白芷眉頭一挑,顯然對這個陌生詞彙不甚了解。
李林竹耐著性子解釋道:“西街藥鋪的熟藥分兩類:一是應急類,如止血散、跌打膏、燒傷藥;二是常用類,多為治療風寒的藥物,比如李家的招牌藥——疏風散。”
“哦,我明白了!顏醫師擅長風寒類藥物,所以更傾向於多備常用藥,而陸醫師則相反?”任白芷推測。
“不全對。”李林竹搖頭道,“應急熟藥難以保存,需求量也不穩定;而風寒類熟藥不僅易儲存,且需求隨季節變動,十分可控。就收益而言,風寒類自然優於應急類。然而應急藥既名‘應急’,便是性命攸關時所需之物,若無存貨,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即便賠本,我家藥鋪也從不缺應急熟藥。”
“可既然如此,兩者備齊不就好了嗎?這有什麼爭執的?”任白芷不解。
李林竹無奈瞥了她一眼,低聲道:“有空往金銀鋪跑,還不如多了解了解夫家的藥鋪事務。”
見任白芷拚命給他使眼色,他才收回戲謔之意,正色道:“朝廷早有禁令,限製民間販賣熟藥。我娘費了不少心力,才保住三成的熟藥權。也就是說,熟藥存量不得高於藥材總量的三成。”
王氏歎道:“在西街那家藥鋪,應急熟藥占六成;在咱們這兒,占三成;而你大伯的鋪子,應急熟藥不到一成。誰願意虧本做生意呢?”
聽到此處,任白芷終於明白了,“難怪顏醫師會不滿。原本能賺一千兩,卻因比例限製隻能賺三百兩,這換了誰都會心生怨懟。”
王氏點了點頭,隨後話鋒一轉:“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該把事情鬨到衙門去。鬨大了,李家的名聲也不好聽。”
“還有彆的線索麼?”王氏語氣中帶著幾分急切。
任白芷略顯猶豫,摸了摸後腦勺試探著開口:“倒是有一個關於賬本造假的線索。我發現今年賬本上的盈利金額,比實際盈利金額高出了四十貫。”
這話一出口,王氏眼中閃過一抹驚色,立刻追問:“你如何得知?”
任白芷簡單解釋了一番自己如何通過回收的部分憑證,再結合往年的曆史數據,估算出實際收益金額。
她說得條理清晰,但王氏聽完後卻眉頭緊鎖:“僅憑三成憑證?怕是預估得過於粗糙了吧。”
任白芷正想解釋,從概率學的角度看,三成數據點已足夠支撐推論,但想到若要細講,還需從概率論和高斯分布開始,麻煩得很,她索性點點頭,笑著附和:“是有些粗略。”
王氏低頭沉思,片刻後抬起頭,目光在兩人之間遊走,顯然心中已有計較:“衙門那邊我會安排人去疏通。任氏,你繼續暗中查清這舉報信的來源。”
“是。”任白芷微微頷首,應聲道。
王氏又轉向李林竹,語氣稍緩:“竹兒,既然是熟藥比例的矛盾,那舉報信中所指‘以次充好’,想來也不是說的生藥。明日你陪任氏去店裡,把所有熟藥,尤其是應急熟藥,逐一清點。”
李林竹聞言點頭,沉聲答道:“孩兒明白。”
王氏微微頷首,語氣沉穩卻不容置疑:“還有,無論查出什麼,以藥鋪名聲為先。”
任家西院,夜已深,燭火搖曳。
任白芷二人從太太處回到自己房間,推開門,便見蔓菁正倚在窗邊,手持一卷書,細細摩挲著頁角。
見自家大娘子進屋,蔓菁眼中浮現一絲笑意,合上書,站起身道:“大娘子回來了。”
“蔓菁!你提前回來了?”任白芷眼中一亮,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拽住蔓菁的手臂,語氣裡掩不住的欣喜。
“嗯。”蔓菁淺笑點頭,心中不免得意,自己回歸讓大娘子這般歡喜。
“那太好了!”任白芷雀躍道,“明日一早,你便隨我去藥鋪,將藥鋪裡眾人的筆跡一一收集來。”說罷,神情認真,顯然早已心中有數。
蔓菁微愣,不知前因後果,但還是乖乖應道:“是。”
一旁的李林竹正端坐品茶,聞言抬眸淡淡道:“剛才娘不是說,不可聲張?”
“我當然知道。”任白芷眼珠一轉,笑得像隻偷腥的狐狸,“所以到時候,就讓蔓菁假借名義——說我為備孕祈求龍鳳胎,特讓大家各寫一個‘好’字相贈。”
“龍鳳胎?”李林竹眉毛一挑,嘴角止不住地上揚,輕笑道,“你是要拿這些‘好’字與舉報信上‘以次充好’的‘好’字比對吧?可你這理由,未免太……”
“不露痕跡。”任白芷自然地接過話,眉眼間是十足的得意。
李林竹忍不住大笑出聲,“沒臉沒皮才是。”
“你就是嫉妒我想出這麼妙的法子!”任白芷撇撇嘴,一臉不屑。
話鋒一轉,她神秘兮兮地湊近,“對了,你猜,今日到藥鋪查案的衙門中人是誰?”
“你認識?”李林竹果然上鉤,眸中染上幾分好奇。
“唔,勉強算得上吧。”任白芷賣了個關子,欲擒故縱。
誰知李林竹不過片刻便篤定道:“神保觀那次,你搭訕的那個捕快?”
任白芷瞪大雙眼,心中驚訝,“你怎麼知道?”
“上次你說他腰間佩刀,我便猜他是衙門中人。”李林竹攤攤手,笑道,“佩刀之人,除了軍中武將,便是捕快。”
這小子有點厲害啊,隻聽旁人片語,就能推理出大概。任白芷暗自歎服。
“不過話說回來,”李林竹頓了頓,若有所思,“那日你遭遇賊匪,就遇見了他,未免太巧合了。”
“我也覺得怪怪的。”任白芷點點頭,“你說他是不是借著這舉報信的由頭,故意接近我?”
李林竹聞言一怔,隨即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原來你這狐狸不僅對我自戀,對彆人也不遑多讓。”
“說什麼呢!”任白芷一腳踢向他,誰知他早有防備,輕巧一避,“我是覺得他可能想從我這裡打探人販子的事。”
“哦,這倒是個正經猜測。”李林竹點頭應允,但依舊笑意未褪,“不過你說話那語氣,著實讓人誤以為他對你情有獨鐘。”
一旁的蔓菁見狀,忍不住為自家大娘子打抱不平,接口道:“我們家大娘子,才貌雙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常事。”
李林竹聽聞,更是大笑出聲,“窈窕倒是有,淑女可不敢苟同。”
任白芷氣得雙頰泛紅,冷笑道:“哦,是麼?某人還以為自家的東西,是偷……唔!”
話未說完,李林竹便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眼神中帶著幾分威脅,“你敢說出去試試?”
任白芷忙搖頭,李林竹這才放開她。
“你要是再敢說我,我就……”武力值落下風的任白芷氣鼓鼓地威脅道。
“你就怎樣?”李林竹不依不饒地盯著她問。
“我就詛咒你孤寡一輩子!”
李林竹聞言,先是一愣,隨後笑得前仰後合,“哎呀,這詛咒怕是要落空,我已經娶過了妻。”
任白芷反應過來,頓時補充道:“那就一輩子娶不到除我以外的人!”
話一出口,蔓菁也跟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娘子這詛咒,倒像是在吃醋呢。”
李林竹笑得更歡,前仆後仰,“原來你這狐狸早已對我傾心,怪我愚鈍,如今才察覺。”
任白芷氣急,怎麼跟這人吵嘴,永遠都占下風!
她臉頰漲紅,直接下了逐客令,“蔓菁,送客!”
蔓菁還欲調侃,被任白芷狠狠一瞪,趕緊低頭閉嘴。
李林竹見狀,不忘再添一把火,“罷了罷了,我明日還要早起,便不打擾了。不過蔓菁,你可得每日打水,讓你家大娘子沐浴,她懶得很。”
……
這日子,不離,真是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