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理清楚頭緒,當天夜裡,任白芷難得破天荒地踏進了李林竹的房間。
房內一股濃鬱的藥香撲麵而來,隻見書桌上擺滿了各式小瓶與信紙,旁側還熬著一罐藥汁。地麵上散落的藥材隨意堆放,整個房間儼然成了臨時藥廬。
李林竹一身素衣,神情專注。聽完任白芷的講述,他並未顯得慌亂,隻是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明日讓蔓菁去衙門尋徐勝舟,畫一副劉老三的畫像,托他在禦廊西、東郊樓、諸坊巷和馬行街等地尋找線索。”
隨即,他從自己的小金庫中取出一貫錢及一封信遞給蔓菁,囑咐道,“此乃私事,務必將這辛苦費一並送上。”
蔓菁應下後,目光轉向任白芷,笑道:“大娘子素來畫技了得,這畫像之事,還得勞您費心。”
任白芷卻嚇了一跳,連忙推辭:“我尚有彆事要與官人商議,畫像之事就拜托你了。”說罷,便將蔓菁打發出門。
待屋內隻餘兩人,房間一時安靜下來。李林竹低頭專注於桌上的瓶瓶罐罐,仿佛方才的對話從未存在過。他手法嫻熟,神情時而微蹙,時而舒展,似有一層無形屏障將他與外界隔絕開來。
任白芷不忍打擾,隻在榻上靜坐,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忙碌的身影。
時光流轉,不知過了多久,李林竹突然輕聲自言自語:“就是這個了。”
“什麼?”任白芷立刻站起身,湊了過去。
李林竹微微一怔,目光驚訝地落在她身上:“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有事要問你。”她撇撇嘴,語氣中帶著一絲被忽視的不滿。
“何事?”他眉頭微挑,語氣淡然。
“上次你提到的,大爺爺和你爺爺之間的過往,你去問老太太了麼?”她顯然仍舊對這個話題念念不忘。
聞言,李林竹低下頭,語氣敷衍:“沒問,也沒興趣了。”
“騙人。”任白芷毫不客氣地拆穿他,“你這撒謊的本事也太拙劣了。”
李林竹聞言輕笑,目光中多了一絲戲謔:“你確定要聽?這是我李家最大的秘密,若是你知曉了,隻怕再沒法和我和離了。”
任白芷愣了一下,暗自權衡得失,最終妥協:“罷了,那你至少告訴我,我的猜測對不對?你爺爺確實被你誤會了,對吧?”
他笑而不答,隻丟下一句:“老狐狸,莫要自作聰明。”
無奈,清醒狀態的李林竹,口風格外嚴實。
“那你剛剛說‘就是這個了’,又是在說什麼?”她不死心,轉而將話題引向他的“實驗”。
這一次,李林竹卻沉默片刻,神色難辨。半晌,他輕歎一聲:“為了查明衙門收到的那封信上的藥漬成分,我嘗試了多種藥材配比,方才總算找到了最相近的一組。”
“是什麼?”任白芷眼中閃過一絲好奇。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語氣中帶著幾分慣常的揶揄:“我說藥名,你就能聽明白了?”
……
任白芷忍下心頭的不悅,擠出一個笑:“那你說得通俗些便是。”
“是跌打膏。”李林竹苦笑了一聲,語氣裡透著些複雜的情緒,“而且是陸二叔的新配方,還未上市。前幾日,我恰好在他那兒聞到過。”
“什麼意思?”任白芷愣了一下,有些不解,“顏懷義寫的舉報信,怎麼會和陸醫的跌打膏扯上關係?”
忽然,她腦中靈光一現,冒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這不會也是……自己舉報自己吧?”
這陸氏兩兄弟還真是血脈相連。
“可是為什麼?”李林竹低聲喃喃,眉宇微蹙,“陸二叔一向正直為人,一心治病濟人,對藥鋪的感情無人能及。哪怕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他也絕不可能做出這種有毀掉藥鋪風險的事。若是懷義寫的,倒還有幾分可能,畢竟我娘……確實偏心了些。”
任白芷像是突然抓住了線索,脫口而出:“有沒有一種可能,信確實是陸二叔寫的,但他並未直接遞到衙門,而是交給了彆人?然後這信意外落到了顏懷義的手裡,顏懷義才將它送去了衙門?”
李林竹聽罷,頓時眼前一亮,激動地說道:“老狐狸!你這一說確實有理!陸二叔知懷義不喜自己,很可能就是將這封告發信故意放在懷義的診間裡,想借他的手送到我娘手裡。懷義也許是怕直接交給李家會有藏私之嫌,便索性繞過我們遞給了衙門。這樣一來,也能解釋為何這封信比我們收到的晚了一日!”
“還真有道理!”任白芷也興奮了起來,恍然大悟,“難怪徐勝舟昨日離開的時候,說什麼李家藥鋪的男人「都」莫名其妙。估計他也查到了舉報信出自陸醫之手,自己舉報自己,當然莫名其妙。”
想到這裡,任白芷不禁誇讚道,“李林竹,你也太厲害了!”
李林竹笑著搖頭:“這不是你的推測嗎?”
任白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笑道:“我就隨口瞎猜的,要不是你發現那個毫不起眼的藥漬,誰能想到陸醫也會自己舉報自己啊。”
“可若不是你這胡猜,我也不一定能想到。”李林竹的神色漸漸柔和下來,微微一笑,但片刻後又斂了笑容,低聲問道,“你不會覺得我這樣,很傻嗎?”
任白芷愣了一下,隨即樂了,“說什麼胡話?你這都算傻,那天下聰明人怕是沒幾個了。”
隻言片語推測出徐勝舟的身份,隻聞了一下便可配出近似的藥方,更彆提他的博學。她在心裡默默數著這段時間接觸下來對他的了解。
然而,李林竹卻依舊帶著幾分凝重,緩緩說道:“我從小就這樣。修文過目不忘,可我不行,我必須親自動手嘗試,才能說服自己相信。這樣一來,學什麼東西都比他慢許多。”
“那你不是更厲害些?”任白芷毫不猶豫地接話,見他不為所動,便繼續說道,“他直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學,而你卻是自己重爬了一遍前人的路,還能幾乎和他站在同一高度,不是你更厲害嗎?”
這話總算讓李林竹繃不住了,他低聲一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這比喻,虧你想得出。”
任白芷撓撓頭,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額,這不是我想的……而且,好像原話是巨人的肩膀?”
李林竹輕笑出聲,卻不言語,低頭將手中的藥瓶歸置整齊,神色間流露出幾分釋然。
見他情緒好了起來,任白芷又開始惦記她那十貫錢了,明天就要給王氏彙報了。正好,將她所有想不明白的,問問李林竹,抄個作業。
“那問題回來了,為啥陸二叔要舉報自己?陸賬房舉報是為了隱藏她挪用公款,那陸醫呢?也是為了隱藏同一件事?那又何必寫兩封。”任白芷一連三問。
李林竹卻笑笑說道,“不難猜,你還記得你第一日去藥鋪的時候,遲到了麼?”
提到這事兒任白芷尷尬地笑了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平日裡很勤勉的!”見李林竹不買賬,她趕緊摁住他收拾東西的手臂,欺身過去,死死盯著他,叮囑道,“可千萬千萬,彆告訴你娘。”
這種事情告訴老板,可是會被扣工資的!!
李林竹隻覺臉頰滾燙,連忙推開了任白芷,因為害羞,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
這一幕卻被任白芷誤會他又嫌棄自己臭,連忙聞了聞自己身上,小聲說道,“今日跑了好幾處地方,確實流了些汗,有些臭吧。”就知道這個人有潔癖。
李林竹連忙搖手說道,“沒有沒有。”然後低下頭,用蚊子一般的聲音,繼續道,“很好聞。”
“你說什麼?”沒有聽清的任白芷又問道。
“啊。”李林竹莫名慌張起來,“我說陸二叔可能是因為你第一天就遲到,覺得你做事不認真,所以就又弄了一封,給懷義。”
“這樣啊。”任白芷若有所思。
李林竹盯著她的側臉,心跳莫名加速,他趕緊用臉掩飾心虛,催促道,“不早了,明日再說吧,先休息。”
“這就回。”任白芷陪著笑,正準備離開,走之前她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劉老三應該沒事吧?”她實在是不忍心有人因為錢死去。
李林竹聽聞笑了笑,說道,“放心吧,應該是沒事的。”
也不知道為何,他這麼一說,任白芷也確實安心了。
雖然之前她一直念叨蔓菁疑神疑鬼,但是心裡也確實擔心小概率事件發生。
想著,任白芷便回了自己的屋,正碰上蔓菁畫完畫像。
“主君隻讓找那幾條街,會不會找不到人?”蔓菁見她回來了,趕緊問道。
“先按他說的做吧。”任白芷很快明白過來,解釋道,“他狗鼻子靈,可能之前從劉老三身上聞到了什麼吧,所以就把範圍縮小到了那幾條街。”
蔓菁似懂非懂,任白芷看了看蔓菁畫的畫,“畫的很像啊。”她不禁感歎道,蔓菁小天使真的是,無所不能啊。
蔓菁微微紅了臉,“大娘子以前才是畫的好呢,隻是後來不知為何開始畫一些奇奇怪怪的畫了。”
“奇奇怪怪的?”任白芷反問道。
蔓菁在床頭的一個大箱子裡找出好幾幅畫,展開後任白芷驚了,這算中國的抽象畫麼?
隻見這畫卷上,或畫山水,或畫街道,但筆鋒扭曲,遠看似乎能在景色中看出同一個女子的背影,被時空扭曲得不成人樣,不知為何,任白芷覺得那女子在哭泣。
“大娘子?想起來了?”見任白芷走了神,蔓菁拉了拉她。
任白芷搖搖頭,說道,“隻覺得這畫,頗有張力,像是被囚禁的人。”
誰知蔓菁吃了一驚,說道,“大娘子,你當真沒想起來麼?”
任白芷反問道,“當真。為何這麼問?”
蔓菁歎了口氣,“大娘子方才說那話,曾是何家郎說的。”
這下換任白芷吃驚了,“什麼時候的事兒?”
“五年前吧,大娘子第一次畫出這幅山水畫,歡喜地去給主君看,誰知主君隻看了一眼,就把畫丟了,還把你訓了一通,說女子不該畫這些不正經的話,你正悶悶不樂呢,來家裡做客的何郎把畫撿了起來包好遞給你,然後就說出了那話。那日你回房後,喃喃自語了很久,知己難得什麼的。”蔓菁把往事講了一遍。
任白芷歎了口氣,讓蔓菁把畫收了起來。
此時的她似乎能夠明白原主為何那般喜歡那個何韻亭了。
古人都說,士為知己者死,這話套在女子身上也是合適的。隻可惜,在這古代,沒人在意,女子也在苦苦尋著知己。
是啊,如果哪天跟誰說,你家貓在找知己,換成誰都會覺得荒唐吧?
隻可惜,知己,非良人啊。
感歎完,任白芷趕緊囑咐蔓菁,“以後可彆叫我作畫了,傷心。”還假裝擦了擦眼淚。
蔓菁因她的動作紅了眼眶,重重的點點頭,“蔓菁記住了。”
對不住了,她真的沒有原主的藝術細胞啊,隻能這樣避免自己出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