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過,李林竹終於結束了假期,回太醫院繼續學業,不再每日賴在任白芷的房中。白芷對此頗為滿意,總算能獨享清淨。少了房中那人的氣息,她雖偶有幾分冷清,卻也自在不少。
任一多這幾日興致高昂,把籌辦小報的策劃書遞給她過目。任白芷耐著性子一條條修改,將策劃書翻了個遍,增增減減之後,最終算下來,籌辦小報至少需要五十貫的起步資金。
可任一多兜裡掏不出多少,費儘心思才東拚西湊出十貫。實在沒辦法,他寫信詢問爹娘,卻遭到了直接拒絕。他爹娘直言此事不過是鬨著玩,根本不肯撥款。
眼看計劃要黃,任一多把目光投向了任白芷。出於神保觀那次的愧疚,她無奈接下這個爛攤子,想著辦法為他湊齊剩下的四十貫。
李家每月給她兩貫月例,加上嫁妝田產的租金一貫,勉強算來每月三貫。隻要接下來不花一文銀子,全靠去李林竹那裡蹭吃蹭喝,一年後便可攢夠。
一年,也太久了吧。到時候她跟李林竹和離了,都沒處蹭吃喝去。
正愁著呢,天降轉機。
那日,王氏忽然喚她至房中,開口道:“西街藥鋪賬房一職暫時無人可用,你若有閒,不妨去頂替幾月,每月工錢三貫。”
突如其來的差事讓任白芷感到意外,但三貫月錢的吸引讓她來不及細想。她當即點頭應下,這樣一年的攢錢周期,一下子就縮短了一半。
而今日,正是她上工的第一天。
可今日卻麻煩不斷,蔓菁因放長假不在,早晨打水、洗漱、整理一應事務都需她親自操持,累得滿頭大汗。
待她忙完已比預定時間晚了兩刻。偏偏西側門的馬車又不好叫,她隻得步行繞到緊鄰大房的東側門碰碰運氣。
走到東門時,遠遠便瞧見李紫芙領著小弟李林鶴在門前玩耍。
李林鶴年紀雖小,卻頑劣得很,加之喂養過量,體型比同齡人大出不少,又愛以大欺小,所以巷子裡彆的小孩都不愛與他玩耍。
此時的他手裡不知從哪兒撿了根木枝,一勁兒地往姐姐李紫芙身上戳。
李紫芙開始還能耐心提醒:“小心些,彆弄疼了人。”可被戳多了,終究是十四歲的孩子,耐心全無,直接奪過木枝,藏到了身後。
李林鶴見狀,立刻不依不饒,撲上去搶奪,差了十幾歲的個頭,連姐姐的手都夠不著。
一氣之下,他便惡狠狠地推了李紫芙一把,結果因為反作用力,他自己往後退了兩步,一腳踩到路邊的碎石,身子一歪,便重重摔到了地上。
一屁股坐在地上後,這小小的肉團子張口便哭,聲音響亮得幾乎能把門前的鳥雀都驚飛。
李紫芙見狀,頓時慌了,急忙蹲下身安慰:“好弟弟,不哭不哭,給你給你,姐姐給你糖吃。”
可無論如何哄,他的哭聲仍是一浪高過一浪,鼻涕眼淚糊滿了臉。
沒多時,一女子匆匆從廊下奔來,裙擺飛揚,邊跑邊喊:“我的兒啊!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聲音高得幾乎能穿透雲層,滿臉的焦急與心疼讓路人忍不住側目。
來人正是李林鶴的親娘——何氏。
任白芷早已聽聞何氏對李林鶴的溺愛,如今親眼目睹,心中不禁暗自發笑,等車的焦慮一時被這種“看戲”的心理所掩蓋。
何氏顯得極為慌張,毫不顧忌周圍的目光,急匆匆地將坐在地上的李林鶴抱了起來。可孩子年紀雖小,卻肥胖得很,抱起的瞬間,她的動作頓時略顯遲疑,腰間的筋骨似乎承受不住這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微微一扭。
雖然麵露痛苦之色,何氏卻並未停下,依然輕聲安撫著懷中的小兒,語氣柔和得如春風拂麵:“乖兒,彆哭,母親在這裡,不怕,不怕。”
李紫芙站在一旁,臉上隱隱掛著幾分不滿,她一時語塞,待在原地。
何氏轉過頭,朝她怒道:“你這個小丫頭,怎麼就不看著你弟弟!讓他自己在這裡玩,摔了也不說一聲!”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強硬。
李紫芙雖有不滿,但麵對母親的嗬斥,也隻得低下了頭,熟練地接受著責罵,明顯不是第一次了。
李林鶴在何氏的懷抱中止住了哭泣,何氏趁機問道,“我的寶,你怎麼摔的?”
他抬起頭來,用紅腫的眼睛看著母親,口齒不清地說道,“推,姐姐,推。”。
聽到這話的何氏,立刻就炸了,惡狠狠地說道,“好啊你個死丫頭,反了天你,敢推弟弟?小小年紀,就如此惡毒!小心將來跟你早死娘一樣,生不出兒子來!”她麵露扭曲,似乎在說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
被冤枉的李紫芙,帶著淚花,抬頭辯解道,“我沒有,我沒有推弟弟。”她自然知道一向溺愛李林鶴的何氏若真的相信她推了李林鶴,自己的下場會多麼慘。情急之下,她想去拉弟弟的手,質問道,“你為什麼要撒謊害我?”
何氏怎麼可能再讓李紫芙碰她的寶貝兒子,一把推開了李紫芙,威脅道,“當著我的麵都趕威脅你弟了?那背著我的時候呢?你弟才幾歲?他能知道什麼是撒謊麼?”一邊說著,一邊撿起李紫芙弄掉的木枝,就要朝她打去。
“等一下!”本來在一旁看戲的任白芷實在不忍,趕緊上前打斷了何氏的家法。
被嗬斥住的何氏側臉看了過來,這才發現了任白芷。
許是見到了外人,何氏收斂了許多,聲音也沒那麼潑婦了,開口對任白芷說道,“侄媳婦兒啊,今兒怎麼到東院來了?”
任白芷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何氏手裡的木枝,以及她身後被嚇哭的李紫芙,笑著答道,“準備去西街藥鋪做賬房,在此候車呢,正巧,看見了前因後果。”
聽到西街藥鋪四個字,何氏的臉色有些異動,但她很快整理情緒,抱著李林鶴說道,“讓侄媳婦兒笑話了,我家這丫頭,外室生的,前幾年人死了才養在我名下的,養得不咋好,又撒謊又欺負人的。”
任白芷笑了笑,點頭附和道,“嗯嗯,堂弟就養得不錯,方才我在那兒就聽到他拿木枝打人的聲音呢,中氣十足。”
這一番話讓何氏的臉上有些掛不住,略顯尷尬,訕訕道,“男孩子嘛,總歸是鬨騰些,但她也不能推人啊!她多大,我兒才多大。”說到這裡,語氣又有了底氣。
任白芷並沒有繼續跟何氏聊下去,側過身,逗了逗何氏懷裡的李林鶴,說道,“長得真壯實,就是太虛了,被姐姐一推就倒,嘖嘖。”她癟著嘴搖搖頭,似乎很看不起李林鶴。
被激怒的小屁孩,立刻不服氣地反擊道,“是我推姐姐的時候沒站穩!我力氣可大了!誰都打不過我。”邊說邊揮起小拳頭給任白芷看。
任白芷也不說話,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何氏。
從她自己兒子嘴裡說出的真相,她總不會還不信吧?
果然,何氏不再言語,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任白芷則似笑非笑地用方才何氏的話,反問道,“小孩才幾歲,他能知道什麼是撒謊麼?隻不過是大人太急於下結論了。”
剛說完,任白芷的馬車就到了門前,她給何氏作揖後,便匆匆上車了。
“多管閒事,怎不被西直門的水淹死!”待任白芷離去,何氏對著她背影啐了一口痰,心中滿是不快。
她掃了眼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李紫芙,怒火中燒,厲聲道:“哭哭哭,隻會哭,讓我在彆人麵前丟儘顏麵,你倒是得意得很!”
說罷,她丟下手中的木枝,怒氣衝衝地抱起李林鶴,徑直進了屋。
李紫芙呆坐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第二次了。
這已經是堂嫂第二次幫自己了,而自己連一句致謝的話還未跟她說過。
想到這裡,李紫芙的內心有些不是滋味,直到四周的竊竊私語漸漸傳入她的耳中,她才緩緩起身,回頭走去。
當天下午,李紫芙在門口靜靜等候,想向任白芷道謝與道歉,卻始終未能見到她的身影。
經過幾日有意無意在西側門的徘徊,她終於碰上了匆匆出門的任白芷與蔓菁。她心中一喜,連忙上前,遞上剛買的饅頭,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謝謝。”
任白芷似乎並未聽見,愣了一下,接過饅頭,爽朗地說道:“謝啦。”隨後便與蔓菁繼續前行。
沒走多遠,便傳來蔓菁的聲音:“大娘子,寒食節的事兒你忘了嗎?她的東西你都敢拿?”
李紫芙不由得低下了頭,心中暗自懊悔,早知應先道歉,卻又聽見任白芷說道:“嗨,她或許也是無心的,為了舉報信的事,我忙得連早飯都沒吃,有人剛好給我送吃的,這不是天助我也?”
這句話如一股暖流湧入李紫芙的心田。
她竟然相信自己,相信寒食節的事兒,並非她所刻意設計。想到此處,李紫芙雙眼有些濕潤,心中的愧疚之情更深了。
但也怪自己那時被豬油蒙了心,一心想攀上鄧家的高枝,為自己尋個好去處,才會被姓鄧的利用,鞍前馬後。最後差點鬨出人命。
所幸堂嫂,吉人自有天相,被老太太救了回來。
李紫芙望著漸行漸遠的任白芷,心中湧起一絲羨慕,要是自己也能有堂嫂那樣的出身,長成堂嫂那樣的人,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