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賬房(1 / 1)

匆匆趕到西街藥鋪的任白芷,剛到門口,便看見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兒,雙手背後,神情間帶著些不耐。

見她來了,他遞過一串鑰匙,語氣頗為不滿:“林竹媳婦兒?怎麼這般不守時?”

理虧的任白芷隻能訕笑,微微低頭,連忙說道:“陸醫師,對不住了,路上碰到些事兒,耽擱了些。”

陸醫師隻是微微瞥了她一眼,沒多問,也不等她解釋,便轉身領著她進了藥鋪。

藥鋪的布局井然有序,進門右手便是藥房和櫃台,藥房裡有兩個小徒弟正埋頭抓藥磨藥,身影忙碌而專注。

櫃台邊,一隻精致的銅秤和一排整齊的藥罐映入眼簾,藥香彌漫,沁人心脾。

左手邊擺著幾張長凳,供前來就診的病人休息。

沿著長廊往裡走,左牆上開著兩扇門,門內是小診室。

靠外的一間敞開著,門上的木牌上寫著“跌打損傷”四字,裡麵坐著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見陸醫師進來,忙起身行禮:“叔叔早。”

而靠裡那間門隻微掩著,門上也掛著木牌,卻寫著“風寒、小兒”幾個字。透過門縫,任白芷瞧見一個年紀約在二十上下的年輕大夫,正溫聲同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講話。大夫餘光瞟見她,還笑著點了點頭,神色十分和善。

陸醫師將她帶到櫃台後,指了指桌上的賬本,不甚客氣地問:“字,總認識吧?”

任白芷點了點頭,見她應聲,陸醫師便拂袖離去,回到靠近大門的一間小房間裡,似乎不打算再理會她。

任白芷在櫃台後站定,目光掃過藥鋪內外,心中暗暗感慨。這藥鋪雖說是藥鋪,但布局與管理竟與後世的小型私人醫院有幾分相似,既井然有序,又頗為講究。

隨即,她翻開賬本,細細查看。

誒,這賬本裡的有些數據怎麼看著這麼熟悉?任白芷心頭一緊,翻了幾頁後猛地想起來了——這些數字,不正是當初太太王氏用來考她的那些例子嗎?

原來從那麼早開始,王氏便起了心思,要將她安插到藥鋪做事。任白芷暗自笑道,倒也是個會用人的主。

之後,她不再多想,轉而專注於手頭的任務。賬房的工作其實並不複雜,無非是收銀與出納,清點每日進賬,核對庫存,並在關鋪前確保賬目與貨物對得上。雖是簡單的機械性重複,但需要細心,稍有疏漏便會惹來麻煩。

初時她尚有些手忙腳亂,經過兩三次的重複後,便摸索出規律,漸漸得心應手。

雖說店中人對她表麵客氣,尤其是那幾個藥童,見她偶爾去後院時,還會主動打招呼,但她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隔閡。

首先是因為遲到,陸醫師對她態度生硬,言語間並無多少尊重;所以他那個學徒,也是他的侄子,則對她的問題大多敷衍了事。

隻有那位稍微年輕的大夫初時與她攀談了幾句,還自我介紹說自己姓顏。

“任賬房,這單藥客人急用,炙黃芪四兩。”顏醫師將給小病人開的藥方遞過來時,還帶著幾分熟絡。

任白芷忙接過藥方,將藥品價格記入賬本。可她的手一頓,將“炙黃芪”誤記成了“赤黃奇”。

顏醫師接過藥方後眉頭微蹙,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失望,隨後便不再多言,轉身繼續忙自己的事。從此以後,他再未主動同她交談。

任白芷卻並沒有將此放在心上,畢竟她作為太太莫名空降過來的女賬房,在這些已經在此工作許久的人之中,本顯得十分突兀,在加上這工作在任白芷心中也隻是臨時活兒,所以彆人怎麼看她,她都無所謂。

隻要老板錢到位就行。

又陸陸續續結賬了幾單後,任白芷對賬房的工作越來越熟練了,到晌午時,她已經將所有事務處理妥當,賬目清晰,貨物有序,甚至能閒下來坐在店中發呆。

藥鋪斜對麵,有一家招牌醒目的劉記金銀鋪,門麵雖不大,卻十分引人注目。金銀鋪這三個字聽來便滿是錢的味道,路過的人總會多看幾眼。

起初,任白芷也以為這是家普通的首飾鋪子,賣些金銀飾品,畢竟金銀鋪的名字十分直白。

隻見店門口高懸著一塊寬大的木牌,上麵用粗大的墨字書寫著【日價】,緊接著的兩行小字羅列了各類物品的價格。最顯眼的是金銀,後麵依次是鹽、茶、礬、香藥,甚至還有犀角與象牙這些稀罕物。

這店是怎麼回事?賣得也太雜了些!任白芷心中疑惑,目光在那塊木牌上逡巡。

就在此時,一個店員走了出來,熟練地拿起筆,開始更新牌上的數字。

隻見“茶”旁的價格從一百七漲至一百二,“象牙”則從九千四百五躍升至一萬兩千九,其他品項則僅有些許波動。倒是金銀的價格紋絲未動,顯得格外穩健。

這一幕令任白芷感到既新奇又熟悉。她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這方式,倒像極了早期證券市場的模樣。”

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職業的敏感讓她心生警覺:宋朝的經濟體係竟已有現代金融交易雛形?

想到這裡,她再也按捺不住,趁著晌午短短的休息時刻,連午飯都顧不上吃,匆匆朝金銀鋪走去。

金銀鋪的門檻不高,走進去後,內部陳設卻格外簡單。迎麵一個長長的櫃台,後方是一排上了鎖的櫃子,門上沒有任何標注,透不出一絲玄機。

櫃台後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夥計,衣著乾淨利落,見她進來,點了點頭,並未開口招呼。

任白芷走近,先是左右打量了一圈,隨後開口問道:“掌櫃的,你們這裡都賣些什麼茶?”

夥計抬起頭,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帶著點揶揄:“小娘子剛來吧?我們這裡是金銀鋪,不賣茶。如果你想買茶,出門左轉一直走,那兒有茶行,或者對麵的藥鋪也偶爾賣些藥茶。”

“可你們門口的木牌上寫著茶價啊。”任白芷假裝皺眉,不解地問。

夥計聽罷,忍不住輕笑:“那是茶引的價,我們這兒不賣實物,隻買賣交引。交引聽說過吧?就是貨物的提貨憑證。”

“那這些交引能在哪兒取貨?”任白芷追問。

夥計似乎被她的執著逗樂了,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隻要掛著交引牌子的鋪子都可以取貨,按照交引上的數量提貨,不記名,誰拿都行。小娘子,我們這裡不做零售,隻做交引交易。”

說完,他低下頭忙活起自己的事情,顯然沒打算繼續招待這位對行規一無所知的“新客”。

任白芷知趣地道了聲謝,轉身離開。然而,她的腦中卻久久盤旋著剛才的對話。

單獨交易交引,而不是直接交易實物,這不是就是現代的期貨交易麼?

那這所謂的金銀鋪,不就是期貨交易市場麼?

想到這裡,任白芷心頭的興奮幾乎溢了出來。參加工作之後,因為利益回避的緣故,她已經多年未碰過期貨和個股交易。

如今,眼前竟然橫空出現了一個機會,能讓她在宋朝的“期貨交易市場”一展身手,她又怎能不雀躍?

可要想上桌,得先有本金,

想到這裡,任白芷的興奮迅速被現實潑了一盆冷水。她還欠著任一多入股報紙生意的四十貫,短時間內哪還有餘錢去冒險試水?

“看來,得先好好打臨時工賺錢。”她歎了口氣。

從金銀鋪回來後,任白芷乾活的勁頭更足了,算賬時一絲不苟,結賬時效率極高,甚至忙得沒注意到李林竹的到來。

李林竹一進店門,便看見任白芷正埋頭在賬冊上,神情專注,筆下飛快地劃動著什麼。她的頭發有些鬆散,一縷垂在耳側,卻毫不影響那一臉認真的模樣。

他站在門口,目光微微一頓,隨後嘴角揚起了一抹淺笑。

她倒是真做得起勁。

其實,他會來,是因為母親王氏提起了一件事。

王氏上個月翻看西街藥鋪的賬本時,發現今年的賬目被人動了手腳。由於信任陸家,她最初隻是傳喚了陸賬房,想旁敲側擊幾句。

誰知,陸賬房雖沒有明說什麼,但王氏前腳剛找陸賬房問話,後腳大房那邊的何氏便罕見地上門拜訪,不僅如此,言辭間還頗為隱晦。

何氏話裡話外提到,不要辜負亡夫的遺願,似乎在提醒王氏,不要輕易動陸賬房的職位。

李林竹最了解自己的母親了,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彆人越威脅她不開人,她偏偏就要開。

於是,第二天,陸賬房就被停職了。

但賬房的職位不能空著,這可是管錢的核心崗位。找新人?王氏不放心,於是,便把目光落在了任白芷身上。

雖說這個新兒媳為人不算殷勤討喜,但對數字卻天生敏感,這一點王氏早有體會。她索性決定讓任白芷暫接賬房一職,也算是對她的一次試探。

一開始,李林竹還擔心母親的安排太過突然,怕任白芷被陸醫師那些人難為,工作難以勝任。可現在看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他的小狐狸,可聰明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