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你這隻老狐狸,還真不是那麼容易被人算計的。”李林竹帶著點戲謔,目光卻透著幾分認真的讚許。
任白芷抬眸瞥了他一眼,試探著問:“那你覺得,‘法不責眾’這件事不對,是不是?”
不然方才他提起這事,也不會控製不住的手抖。
李林竹愣了一瞬,低頭思忖,又抬眼望著她,許久,他才繼續說道,“我曾嘗試通過她腐爛的麵容,恢複她生前的樣子,幫她找到可以替她討回公道的家人。隻是我手藝不精。”說到這裡,他下意識地咬了咬唇。
任白芷心頭微動,對李林竹不禁多了幾分佩服。她寬慰道:“你也儘力了。”
“也未必。”李林竹卻反駁她,語氣比平時更堅定,“若我是身居高位的大官,若我執意要查此事,未嘗做得更好。”話到此,他又笑了笑,自嘲道:“隻可惜,這對我來說太難了。”
“為什麼?”任白芷不解地問,“你是男子,又不像我這樣的女子被困在家裡,為何不行?”
“你知道我堂兄李修文,去年考中了進士,對吧?”李林竹忽然問。
“知道啊。”任白芷點頭,“我還知道,你去年也考了,隻是沒中嘛。”
“既然知道,那還問?”他看了她一眼,語氣裡帶著幾分自嘲。
“沒考中就再考唄,三年一次而已。失敗一次算什麼?我舅舅可考了十年呢。”任白芷脫口而出,她自己高考複讀一年才考上心儀的大學,“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是毅力,不丟人。”
李林竹愣住,似是沒料到她會這麼想,目光複雜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輕聲一笑,語氣悠然:“你可知道我們李家是怎麼發家的?”
“不知道。”她老實答道。
“我祖奶奶出身遊醫世家,祖爺爺隨她學藝,醫術出眾,入贅後靠著針灸揚名,做到了太醫局丞。因祖爺爺之功,我大爺爺和我爺爺都得了恩蔭,分彆當了從八品和從九品的小官。可惜,後來爺爺父親早逝,家中恩蔭便斷了。”他說得雲淡風輕。
“哦。”任白芷一邊吃魚,一邊歪著頭,仍不明白這與他為何不再考科舉有什麼關係。
李林竹接著道:“祖爺爺去世後,家中擔子全落在祖奶奶一人肩上。那時家裡還算和睦,我和修文一起在大爺爺家讀書。可沒幾年,我爺爺、父親、大爺爺相繼去世,家裡全靠祖奶奶撐著。”
他說得很平靜,像在講彆人的故事,但任白芷卻很熟悉,這是小狗受委屈卻不想讓主人擔心的樣子,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李林竹一怔,偏頭看了看她,卻沒有躲開,甚至微微向她的方向靠了些,繼續道:“後來,家中需要人接手醫館,我便隨祖奶奶學醫,從三歲開始練針灸。修文因為啟蒙晚了四年,起初不如我,但沒過兩年便超過了我。我想學醫不如他,便改學製藥,可還是不及他。最終,我想著或許科舉才是家族出路,便求祖奶奶讓我兼讀書。”
“然後呢?”任白芷問道。
“修文後來也去讀書了。”李林竹無奈地笑笑,“又是一樣的結果,他比我晚啟蒙,卻悟性極高,始終壓我一頭。”
“所以你學醫、讀書、考科舉,都是為了他?”任白芷抓住重點反問。
“當然不是。”李林竹皺眉,下意識反駁。
“那為何你的選擇,總是繞不過他?”任白芷一句話點破。
李林竹怔住,似乎確實如此。
他嘴唇動了動,終於歎了口氣,給自己找了借口道:“家裡人都希望咱們這輩有人能出人頭地,如今他既然高中,藥鋪和家族的事,總要有人守著。祖奶奶老了,我母親身體也不好,祖奶奶是斷斷不會把家業交給不著調的大伯跟大伯母的。思來想去,也隻有我最合適。”
任白芷聽完,抿唇不語。
他低聲補充道:“所以去年科舉失利後,我便決定回太醫局繼續深造。中間荒廢了這麼多年,學業早已落後於人,我現在補都補不完,哪裡還有心思再考第二次?”說罷,他拿起筷子,將冷飯送入口中,仿佛要咽下所有不甘。
“心裡委屈麼?”任白芷突然發問,語氣看似漫不經心,卻帶著犀利。
李林竹怔了怔,隨即一笑,淡然道:“這又有何可委屈的?”
任白芷見他這副故作輕鬆的模樣,卻冷哼了一聲,語帶幾分譏諷:“確實,這有什麼可委屈的。從小到大,你想學針灸便學針灸,想研藥理便研藥理,想試科舉便試科舉。哪怕你每一步都失敗了,最後不過是回到太醫局,繼續從醫罷了。”
李林竹聞言,偽裝的笑意微斂,眉間浮現幾分不悅,“可惜天賦不及旁人。”
“天賦?”任白芷微微挑眉,反問道,“你怎就知是天賦的緣故?李修文起步雖晚,卻步步超你,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並非天賦卓絕,而是因為根本沒得選擇?你是竭力做好你願做之事,他卻是不得不拚命完成被安排之事。”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曾拚命?”李林竹聲音低沉,隱隱含怒,似已被她的話激起了心頭火氣。
任白芷卻不為所動,聲音反而更為堅定:“因為你不需要。無論你如何選擇,你始終是祖奶奶的嫡親孫兒,是令堂唯一的兒子。如今祖奶奶執掌家業,你母親管著藥鋪賬本,你天生占儘天時地利人和,何須拚命?”
李林竹聞言,冷笑一聲,眸中一抹寒意閃過:“你以為我甘願去爭這原本就不屬於我的家產?”
他眼神淩厲,語氣寒涼,竟讓任白芷一時有些發怵。
對方畢竟是個高大強健的男子,她不由得語調軟了幾分,但話裡的道理卻絲毫不讓:“無論你願不願意,這便是你的血脈賦予的。就像李修文,無論他願不願意,他的及第也是天賦使然。為何你能接受他的天賦勝過你,卻不能接受你因血脈而得的家產?”
“因為我受之有愧!”李林竹驟然一吼,聲音陡然拔高,震得室內一陣沉寂。
任白芷被他的怒氣震住,怔了片刻。好小子,說不過就比聲音是吧?
她也加大音量,繼續追問:“怎就有愧了?一沒偷,二沒搶,你祖爺爺入贅,又靠醫術封官,你祖奶奶在他去世後獨自撐起了家業,你爺爺擴展家業,你母親守成穩固。這偌大的李家藥鋪,十成中怕不有八成是你的血親打拚出來的。他們願留與你,又有何愧?”
李林竹聽罷,卻冷冷一笑,眼神中藏著某種難言的情緒,低聲道:“若說,這財富本就是偷來的呢?”
任白芷眉心一跳,先是一愣,隨即挑眉反問:“如何,太醫局丞的官位是偷來的?還是翰林醫官的名聲是偷來的?”她本以為他不過是逞口舌之快,不料對方卻並未回應,反而神色複雜,沉默許久。
這下,任白芷終於察覺,他或許並非信口胡言,而是心中真存某種執念。
她抿了抿唇,放緩了語氣,試探著說道:“任何問題,都該先問清‘是否’,再問‘怎麼辦’。”
這小子心性單純又良善,可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可李林竹隻是擺了擺手,似不願再糾纏於此:“罷了。飯已吃得差不多了,我收拾了東西,咱們早些歇息吧。”
“誒,彆忙著收啊,我還沒吃完呢!”任白芷眼珠一轉,瞥見桌上那壺酒,腦海裡浮現出那日撞見他與客喜醉酒的場景,頓時計上心頭。
她用筷子按住他正欲收走的盤子,含笑道:“這酒若不喝豈不浪費?要不,咱倆對飲幾杯如何?”
她故意語帶輕快,眼底卻帶著幾分狡黠。
李林竹見狀,雖心知她意在轉移話題,終究還是被她這般胡攪蠻纏逗得唇角微揚,歎道:“你這老狐狸可悠著點,這酒很醉人的,彆想套我話,把自己套進去了。”
“誰要套你話了。”任白芷被戳中心思,微微紅了臉,乾笑兩聲掩飾自己的窘迫。她端起酒壺,熟練地給兩個杯子滿上,隨即舉杯說道,“來,我先乾為敬!”
說罷,閉著眼睛將酒一飲而儘,心中暗暗打氣:隻要我喝得夠快,這酒精就追不上我!
李林竹見她如此爽快,覺得自己作為男子,若是不乾這杯,豈不顯得氣度不夠?於是,他也一口悶下。然而,酒杯落桌不過片刻,他的眼角便悄悄染上了一抹紅意。
任白芷瞧見,心裡頓時樂開了花:喲,這位小少爺,果然酒量不行。
她強忍笑意,嘴角微微一揚,繼續將他的杯子默默倒滿,舉杯又是一飲而儘。
如此來回幾輪,酒杯之間的清脆碰撞聲尚未完全消散,李林竹已經搖搖晃晃起來。他伸手撐住桌沿,低頭掩飾著輕微的晃神,卻顯然比平日多了幾分遲緩。
“李林竹,你醉了麼?”任白芷試探著開口,眼中卻帶著促狹的笑意。
誰料,李林竹抬起頭,臉頰微紅,眼中卻帶了幾分不容置疑的認真:“你分明比我還小,怎麼能直呼我名?應當叫我勉之,哥,嗝!”
說完便打了一個好大的酒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