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聽(1 / 1)

李家大院,庭院深深,分東西兩廂,清楚劃分出兩房的生活界限。東廂住著大房李鎮華一家,西廂則為二房的居所,各自有側門出入,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聽聞何蘇文又來探望任氏,李林蘭便早早在中庭的長廊候著。送走何蘇文後,他漫不經心地踱步至假山後尋了塊陰涼地,隨意倚靠,閉目養神。

不知睡了多久,兩女子的交談聲打破了庭院的靜謐。

“蔓菁,都說了沒必要來這麼早,你偏要。”其中一女子語氣中帶著些許埋怨,“咱們就在這兒歇會兒,等時辰到了再過去。”

“我這不是想著大娘子多日未見姑爺,便提前來,盼著宴前還能說些體己話嘛。”另一個聲音帶著幾分委屈。

大娘子?姑爺?李林蘭暗暗一驚,循聲判斷,應是任氏與她的陪嫁婢女蔓菁。

隻聽任白芷輕聲笑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不是最近李師師的唱詞麼?”蔓菁語帶埋怨,“我還沒去聽過,大娘子什麼時候聽的,也不帶上我?”

任白芷有些心虛地掩飾道:“啊,我也是聽人唱的,主要是詞兒寫得好。”

“確實好啊!可若兩情相悅,自然還是想朝朝暮暮在一起吧?對了,我方才瞧見何小娘子離開時,李大郎親自相送,兩人看著真真羨煞旁人。”蔓菁輕歎。

“差十歲的情意,你也羨慕?”任白芷的聲音帶著一些玩味。

“十歲又何妨?李大郎長得俊俏,學問又好,去年中了舉人,前途無量。你說,何小娘子可真是命好!”蔓菁滿口羨慕之辭。

“你真覺得那個李大郎好?”任白芷嗓音微揚,語氣中透著質疑。

“那還用說?一心一意待何小娘子,拒絕了鄧家的提親,世間還有這樣的君子嗎?”蔓菁一臉理所當然。

“君子?”任白芷嗤笑一聲,語氣淩厲幾分。“一個成年男子對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感興趣,你不覺得這件事本身就夠駭人聽聞了麼?”

“可這差十歲在世間並不稀奇啊。”蔓菁疑惑道。

“常見便不可怕麼?”任白芷語氣驟冷,“重點不是年齡,而是蘇文今年才十二,心智尚未成熟,就被一個比她大十歲的男子哄騙。這才是駭人聽聞的地方。”她言辭鋒利,語氣越發激動。

李林蘭躲在假山後聽得不快,眉頭緊鎖,心生幾分惱意。什麼叫輕易掌控?什麼叫駭人聽聞?這任氏的話未免太過刻薄了些!

蔓菁愣了愣,旋即說道:“可李大郎不是要娶何小娘子麼?這難道不算心意誠摯?”

任氏冷笑一聲,反駁道:“娶她便算心意誠摯了?若一個男人強奪了一個姑娘的清白,然後說要娶她,這便是情深義重了?你覺得這話說得過去麼?”

聽至此處,李林蘭心中怒意已然升騰,那女子言辭粗鄙,竟敢妄議自己與蘇文之間清清白白的情誼,豈非可笑?他深吸一口氣,竭力壓下心緒,豎耳細聽。

“李大郎倒不像是會做那等事之人。”蔓菁似能窺得李林蘭心中所想,隨即反問道,語氣頗為不解。

“我不過是打個比方罷了,”任白芷答道,語中略顯不屑,“若真心待她,便當如春風化雨,默默守護,待她長成之日,心智已定,再行以平等之態相待。若不能視她為與己並肩之人,那這所謂的喜歡,與寵一物件,又有何異?”

“可李大郎為她拒了鄧家,鄧禦史之女,那可是高門顯赫啊!”蔓菁不甘示弱,語帶不服。

“蔓菁,可知這鄧禦史何以得此高位?”任白芷微微一笑,問道。

蔓菁搖首,顯然不明所以。

李林蘭聞言,心頭一緊,險些屏息。

“我亦不知,”誰知任白芷輕描淡寫道,語調隨意如常。

李林蘭這才鬆了口氣,暗自舒懷。

然而任氏話鋒一轉,平淡中卻藏一抹冷意,“不過,若鄧禦史因推行新法得此高位,那便不難推測,他拒了鄧家,或不過是仕途之計,未必與情愛相關。”

聞此言,李林蘭麵色驟沉,胸口一股悶氣堵得難受。

蔓菁眉間滿是疑惑,卻又不敢出聲打斷。

任白芷見狀,複又娓娓道來:“新法行至今數年,效果如何?你可知?”

蔓菁略思後答:“利弊參半。隻是家中老爺常罵不休,坊間亦多有怨言。”

“正是如此。鄧禦史雖居高位,但若有一日天時人事逆轉,新法廢除,反對者得勢,那鄧禦史還能保得官位乎?怕是苟延殘喘已屬萬幸。”任白芷淡然一笑,“初入仕途者,正如入水之魚,凡事須察明,何為餌,何為食。若不分青紅皂白囫圇吞下,終歸為人所製,死於不察。”

李林蘭暗覺心驚,坐直了身子,隔著假山縫隙,悄然探望,隻為一窺此語驚人的堂弟妹究竟是何模樣。

“可若如此,李大郎隻需拒絕,何必公開宣稱心儀何小娘子?”蔓菁不甘,質問道。

“正是如此。”任白芷頷首,“既然可徑直拒絕,為何非牽蘇文入局?此事於情於理,皆有蹊蹺。”

“自然是因李大郎心慕何小娘子已久!”蔓菁語氣篤定,似為自己找到一個圓滿的解釋。

任白芷冷哼一聲,淡然道:“心慕她,便將她卷入紛爭,幾欲喪命?如此情意,竟稱之為愛?”

“意外罷了……”蔓菁支吾答道,麵上略顯無措。

“意外?”任白芷嗤笑,“一個能在金榜題名之際,仍於仕途斟酌再三之人,竟會算不到此等‘意外’?荒唐!”

“既如此,為何偏偏是何小娘子,而非他人?”蔓菁倔強反問。

“此事,我亦不得而知。”任白芷聳肩輕語,反正與她無關,隨便猜就行,“大約,蘇文更易掌控罷了。”

李林蘭靜坐半晌,聽著風過耳邊,心中卻如亂麻。

她說錯了。他之所以選中何蘇文,不過是因為她的父親——何侍郎。

何侍郎,乃他嫡母的親兄。此人周旋於朝堂,舊黨有親家,新黨有同僚,進退自如,最適合作為他仕途上的一塊跳板。

至於何蘇文,不過是附帶的棋子。

其實,他真正中意的,是何侍郎的另一個女兒何蘇欣。那何蘇欣與他一般,身為庶出,性子柔順,不難掌控。

然而,還未等他開口求親,這庶女便被許給了侯門的世子,親事定得飛快,容不得他有半點餘地。

他李林蘭,雖是李家大房的長孫,可終究隻是個庶子。他的親娘早早去世,他自小便過繼給了嫡母何氏。那時,何氏對他還算不錯,雖不及她親生的幾個女兒,卻從未少過他的吃穿。

這一切,都在六年前變了。

那一年,何氏生下了她的嫡子李林鶴——他的同父異母弟弟。從那之後,何氏待他的態度漸漸冷了,眼神中甚至隱約多了幾分防備。他起初還安慰自己,是多心了。

後來,何氏堅持要送他去何家,與表弟同住共學。他才聽下人說,大娘子是為了她的親生兒子能安穩長大。

原來,這個養了他十幾年的嫡母,始終當他是個威脅。

他不明白。他也是她一手帶大的,為何她要如此提防?

這一切,直到那一日,他親眼看見何氏哭著護著林鶴,不讓父親因弟弟的偷懶而懲罰時,才終於明白。

他曾經也有過貪玩不想讀書的時候,可他不敢鬆懈。因為若他懈怠了,父親會失望,而何氏也會對他不滿。

而那時的他,最怕的就是讓何氏失望。

那一刻,他的心徹底冷了下來。

果然,不是親生的。

因為不是親生的,所以無論他做了什麼,在何氏的眼中,隻有有利與無益。

既然她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他,那他又何必再多費力討她歡心?去奢求一個所謂的母愛呢?

從那天起,他便依她所願,真成了一個“威脅”。

之後,在得知蘇欣已許配侯門世子後,他迅速將目標轉向了何侍郎的嫡女何蘇文。

何蘇文是嫡女,與何韻亭同母而生,容貌極佳,家世顯赫,自小便深得寵愛。他本以為,庶子出身的自己,要娶她會難如登天。

或許是天助他,也或許是這個何蘇文,實在太好哄騙。他說他一見鐘情,她便信了;他說他為了她改了字,她也信了。

一切都比預想中更加順利。他的計劃很簡單:娶了何蘇文,借助何侍郎的勢力,同時不站隊,左右逢源。

這個計劃在發榜之日,出現了小波折。

榜單揭曉,他竟超常發揮,名字列於甲等之中!榜下擇婿是必然之事,卻未料到,自己竟受到身居高位的鄧禦使青睞。

那日,他被邀請到鄧禦使府上,聽著對方含笑誇讚他年少有為,又將正值妙齡的女兒介紹於他。

那一刻,他心中確實閃過一瞬的心動。若能成為禦史的乘龍快婿,何愁尋不得一個好官職?

但僅僅是一瞬,他的理智便壓下了這份心動。

鄧禦使的權勢,全賴於推行新法而得,而他為人諂媚,手段過於激進,顯然並非長久之計。更何況,自己初入官場,哪能這般輕易表明站隊?

正如任氏所言,他尚不知眼前這魚食,究竟是餌還是料,怎能貿然吞下?

於是,他當即婉拒了鄧禦使的議親。但為了避免徹底得罪對方,他巧妙地回了一句:“何家對在有知遇之恩,尤其是何小娘子。”

結果正如他所料。鄧家被拒,麵上自然過不去,也因有了何家這個目標,他並未受到波及。

他也適時將這番遭遇說於同僚,獲得了“重恩癡情又有骨氣”的好名聲。

一箭雙雕。

因此,當寒食節春遊上,他同時遇見何、鄧兩家小娘子時,雖有些不好的預感,卻也隻是冷眼旁觀,並未插手。

旁人皆為棋子,棋子落下,死活又與下棋之人有什麼關係呢?

更何況,若何小娘子真香消玉殞,一個「亡妻」的稱呼足以讓他堂而皇之地拒絕各方勢力的拉攏,待局勢明朗時,再尋一門真正能助他登頂的親事。豈不妙哉?

也是這個小娘子命硬,竟有個癡傻的朋友為她拚命。

沒錯,為了救她,不惜舍命相護的那位,便是任白芷,他的堂弟媳。

後來聽聞,任白芷雖被救起,但一度奄奄一息,甚至傳言因此落了些癡呆之症。

可今日親耳聽到這女子言談,李林蘭隻覺得那些傳言,全然不足為信。

這女子看似閒言碎語,卻字字帶刺,分析入微。如此精明之人,怎可能是個癡傻之輩?想到這裡,李林蘭突然有些後怕。

何蘇文與任白芷交情甚篤,若是這女子知曉了太多,又與蘇文多有言語,隻怕會壞了他的計劃。

他暗自沉思,必須儘快讓蘇文與任白芷保持距離,免得夜長夢多。

他沉思得太過專注,竟未聽清二人之後的對話。

蔓菁問道:“那大娘子為何不將這些告訴何小娘子?”

任白芷輕輕一笑,答道:“吾之砒霜,彼之蜜糖。我看重的是活得清不清醒,她看重的卻是活得幸不幸福。既然李大郎肯費心費力去哄著她,給她想要的愛情,我們這些外人,又何必多舌?”

這些於她們,都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場閒談而已,殊不知,卻無意中埋下了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