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檀之死(1 / 1)

馮嫽聽到承福的稟報,眉頭一皺,手中的茶盞“啪”地一聲放在桌上,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桌麵上,站起身,神色冷峻:“走。”

喜檀自三日前便失了蹤跡,本以為是回家探親去了,一問尚宮局,卻是說沒這個人,四下打聽也不見蹤影,今日總算是找到了。

“殿下……”承福攔在她身前,聲音哽咽,哭得極為難看,“喜檀……已經死了。”

馮嫽的腳步猛地一頓,桌上的茶盞“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濺,茶水灑了一地,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的光芒,隨即被冰冷的怒意取代。

“死了?!”

承福哭得難受,說話也斷斷續續:“在假山……後發現的,他們說,是她跑到冰上去玩,踩了薄……冰,掉了進去,可那冰凍得三……三尺厚,就是車馬行過都無事,怎會……怎會因她一介女子踩上去便碎了。”

馮嫽的聲音冷得像冰:“帶我去看。”

承福擦乾眼淚點點頭,領著馮嫽快步走向喜檀出事的地方。

畏罪自殺還是收人陷害?

馮嫽一路皺著眉頭到了假山後,幾名侍衛正圍在一處,見她過來,紛紛讓開一條路。

喜檀的屍體已經被抬到一旁,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麻布,隻露出一張泡得認不出的臉,發髻散亂濕透,顯然是溺水而亡。

馮嫽蹲下身,輕輕掀開麻布,仔細查看,她的脖頸間沒有明顯的勒痕,但手腕上卻有幾道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抓握過。

而手,則一隻呈抓握狀,一隻緊緊攥著。

馮嫽輕輕掰開喜檀緊握的手,

一枚青玉骰子。

是他,是她。

這宮中,隻有她。

指尖觸著青玉骰子沁骨的涼意,遠遠往向富麗堂皇鳳儀宮,馮嫽隻覺得遍體發涼。

骰角處缺了一塊的螭龍雕紋,正是去年成婚時二皇子親手刻給柳初的賀禮,雕錯了不少,但好在取之不儘,錯的便留在了鳳儀宮中作打賞。

娘娘慈悲。

她曾如此說道。

而皇後回她,

不過是些邊角料。

是啊,他們都是邊角料罷了……

馮嫽凝視著喜檀腫脹發青的麵容,腦海中隻剩去年秋獵時,皇後那隻誤入圍場猞猁撕碎場中的野兔的場景。

先折四肢,再斷咽喉,最後慢條斯理地梳理染血的尾尖。

“殿下當心手!”承福驚呼著去掰她越攥越緊的拳頭,骰子的棱角已在她掌心壓出深深血痕。

馮嫽突然低笑出聲,那日皇後撫著她手背說出“嫽兒與本宮投緣”之時,也曾問過她,

“可喜歡這雕琢之物,讓不辭也為你雕琢一副如何?”

“皇後……”

馮嫽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你念佛,抄經,是否也會看見佛祖的眼中流下血淚,帶著葷腥。

承福見馮嫽麵色冷然,小心翼翼地詢問:“殿下,您發現了什麼?”

“無事。”

她隻想替淩久求些權勢,讓往後的日子好過些,她能忍的都忍了,不能出的風頭也都避了,奪嫡之事她不想乾預,可龍爭虎鬥,還是殃及池魚。

隻是因為,她不願帶著鎮國公府助力於二皇子,便要下此毒手。

“去染織署取兩匹雲錦。”

馮嫽將染血的骰子收進袖中,“就說新年給宮女裁新衣,要繡著鳳穿牡丹紋樣的。”

承福紅紅的眼睛陡然睜大,那牡丹紋可是皇後宮裡特供的式樣。

馮嫽彎腰用身上的手帕蓋住了喜檀的麵容:“再取三百兩銀,送到家中,說是她年節當值的賞賜,待來年開春,再傳死訊。”

她越過承福離開的背影,直直盯著前方燃起的白煙,鳳儀宮暖閣之中,有多少是炭火,多少是白骨,隻有皇後自己知道。

“有勞兩位,葬了吧。”

馮嫽轉身走入漆黑的宮道之中,隻有眼中留出滾燙的淚,還在向她示意這宮中的人味。

她麵無表情地拂去臉上的淚珠,指腹滲出的血珠在臉上劃出一道血痕,像花貓,也像虎。

她在朱紅宮牆下越走越快,快到跑起來,聽風聲掠過耳畔,聽冰裂得清脆,聽日月交替。

影子落在窗欞時,守夜的承禧猛然抬頭,隻是自家殿下坐在桌前,可投在他麵前的影子卻像極了張牙舞爪的嘲風獸。

而馮嫽,僅僅隻是在望著那曾經盛過杏仁酪的碗。

鳳儀宮中,皇後腕間的念珠鬆鬆垮垮,轉動佛珠的手被來者打斷:“說。”

“娘娘,三殿下走了。”宮女跪在門外稟報。

數著佛珠的指尖繼續開始轉動。

“可憐見的。”

她輕歎一聲,指尖翻過《地藏經》的扉頁:“讓承安寺多送兩卷往生咒,本宮要為那孩子祈福三日。”

“娘娘慈悲。”

從窗欞漏進的熹光為跪坐其中的人鍍上一層柔和的金光,仿佛真成了那悲憫眾生的菩薩。

馮嫽的腳步聲在廊下響起:“母後今日,抄得什麼經?”

“不過是超度亡魂。”皇後手中佛珠突然斷裂,滾落滿地,“本宮聽聞......”

“你宮裡那個叫喜檀的丫頭,失足落水了?”

說話人離她這般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見皇後猞猁裘上沾染的血跡。

“是,母後消息靈通,宮中日日都有這般事,在佛祖前擾了母後清淨,真是罪過。”馮嫽仿若真的不在意般回話道。

“雖是個宮女,可到底也是條人命。”

但人命,是這京城中最不值錢的東西。

“母後教誨的是。”馮嫽低頭站著,一副歸順的模樣,仿若真的將皇後的話聽進了心裡去,變成了模子裡雕刻的娃娃。

“前日尚宮局呈了批新宮人,去選個合眼緣的,頂了她的位置吧。”

“是。”

“好孩子,禦馬監給你二哥新貢了匹烏雲踏雪,他近日喜歡得緊,遲遲拿不定該配怎樣的鞍韉,不如便由你來替他選選?”

“前日父皇賞的西域七寶鞍,倒是襯烏雲踏雪的毛色。”

“七寶鞍?”皇後嗤笑一聲,“你倒是念著你大哥的東西了。”

“兒臣不敢,隻是天下之物,當歸天下之主。父皇常說,良駒配寶鞍。”馮嫽望著那新燃的香灰落在光潔的盛物中,淡淡道,“就像母後宮裡的玉觀音,總是配金絲楠的佛龕。”

“兒臣庫裡有塊和田玉料,”她握緊了手中的青玉骰子,“正想請二皇兄指點雕工。”

“雕觀音最重眉眼慈悲。”皇後的指尖劃過這二字。

“謹遵母後教誨。”

“殿下,咱真要把那和田玉給二皇子送去?”承福一想到那寶貝玉料就這麼送出去了,便覺得心疼無比。

“送。”馮嫽係好披風的繩結,“不光要送,還要用大皇兄送來的紅木匣,盛著送過去。”

宮女見馮嫽走遠,向內低聲問道:“娘娘,是否還需要派人盯著三殿下?”

皇後搖搖頭,語氣淡然:“不必,他若聰明,自然會明白該怎麼做,若是不聰明……那也怪不得本宮了。”

半夜三更,馮嫽推開窗,在空中一筆一劃寫著“慈悲”。

這是皇後教她的第一課,

這宮中,從不需要慈悲。

墨汁垂落在窗簷,綻開幾滴碎墨,映出她發紅的眼睛。

既然有人送來了刀柄,那便如她所願,隻是刀劍不長眼,傷了碰了,也是常有的事。

京城又迎來了一場大雪,連下三日,宮外積雪甚厚,宮道上卻依舊是乾淨無冰。

馮嫽抱著鴨子站在簷下,看著景和宮中一眾人在院中鏟雪,承福垂首站在她身前,剛稟報完皇後的邀約,正待她回話。

“殿下慢些,雪還未掃淨。”承福見她往外走,趕忙去扶。

鳳儀宮中依舊是沉香味重,皇後又變回了那個慈眉善目的一國之後,仿佛前幾日的試探與敲打從未發生過。

“老三,年關將至,宮裡要辦年宴,鎮國公府那邊也該送請柬了。”皇後端坐在鳳椅上,隻看她一眼,便自顧自道,“你做事本宮放心。”

“母後放心,兒臣定會親自將請柬送到鎮國公府,以示誠意。”馮嫽輕聲應道。

皇後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身旁的宮女將請柬遞過去:“這是年宴的請柬,你且收好。鎮國公府那邊,你多費些心思,務必讓他們感受到宮中的誠意。”

“是,母後。”馮嫽低頭接過請柬,轉身退下。

皇後在借淩久的手,為二皇子鋪路,即使沒有姻親,柳府也不會讓鎮國公府的勢力,落入彆人手中。

“殿下,您真要親自去鎮國公府?”承福小步跑起來,跟在她身後擔憂道。

馮嫽沒有立即回答,隻是輕輕摩挲著請柬:“她既開口,本宮哪有不去的道理。”

正好,她也有話,要對淩久說。

還未到景和宮門,便瞧見一輛馬車停在那裡,為首的宮人快步上前:“三殿下,皇後娘娘吩咐,此事耽擱不得,還請殿下即刻啟程前往鎮國公府。”

馮嫽掃視一圈,沒找到鄧嬤嬤的蹤影,儘是些普通宮人,想來是皇後並不在明麵上設防了。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馬車駛出宮門,外麵街道上的積雪明顯厚了許多,行人稀少,隻有幾輛馬車在雪中艱難前行。

馮嫽察覺到馬車顛簸,車輪似乎碾過了什麼不平的東西,掀開車簾,瞥見路邊的雪堆下的一角布料,她不自覺皺起了眉,卻又在下一瞬放鬆下來。

與她何乾。

車內燃的檀香,讓她忍不住反胃,索性便一直掀著簾子,不經意間抬眸,瞥見鎮國公府那高聳的後牆上,立著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