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久見二人麵露驚訝之色,卻神色坦然道:“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便會加害於她,或是對鎮國公府不利。”
紫藤聽了,手不自覺地按向劍柄,可待瞧見淩久那沉靜如水的麵容,手上動作卻僵在了半空。
墨竹嘴唇微微一動,似是有話要說,半晌,才艱難開口問道:“那…小姐,她究竟……”
淩久輕輕搖了搖頭,眼中滿是遺憾:“我也不清楚她的魂魄如今在何處。”
紫藤緩緩鬆開按在劍柄上的手,可眉頭卻依舊緊緊皺著,質問道:“即便如此,我們又怎能就這般輕信於你?畢竟你來曆不明,行事又如此……”
“我是在承安寺那晚之後成了她的,具體原因我不清楚,但我可以保證,
“如果找回了她的靈魂,有了變回來的方法,我自會無條件地退出她的身體。”淩久語氣篤定,目光直直地望向紫藤與墨竹,一股為有犧牲多壯誌的情懷撲麵而來
墨竹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絲動搖之色。
她與這新小姐相處了這幾日,確實如她自己所言,並未做出任何對小姐、對國公府不利之事,雖說行事手段有時過於激進,卻也實實在在地在替小姐解決麻煩。
墨竹輕咬下唇,內心糾結萬分,抬眸看向紫藤道:“紫藤,我覺著她所說的,或許不假。”
紫藤眉頭擰成了個“川”字,目光在淩久身上來回打量,似要將他看穿,良久才沉聲道:“那我們便暫且信了你。隻是不知你原身是何人?”
“墨竹,咱們見過的。”淩久說道,“在去往承安寺的路上,馮姑娘救了我一命。”
墨竹聽了這話,隻覺周身時間仿若都停滯了,直直地愣在原地。半晌,才呐呐回道:“那小姐,莫不是在你身體裡?”
“或許是,但我也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處。隻怕那偷襲我的人還有後招,馮姑娘的性命堪憂。”淩久話語越來越輕,隻是這一個假設,卻似千斤重,壓得他心頭煩悶。
更何況他身上還有傷,一舉一動都疼得鑽心,若是來了人,怕是想跑都跑不了。
墨竹一聽這話,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若不是扶著紫藤,險些便癱坐在地上了,慌道:“那咱們現在就去尋。先前從承安寺離開時,淩公子的肉身還躺在廂房中,若是運氣好,小姐應還在寺中。”
“不可能。”淩久搖了搖頭,否定道,“若她還在寺中,必然會來國公府尋我。”
“許是被門口那不長眼的小廝給攔住了,我去問問。”墨竹說罷,抬腳便要向外跑去。
淩久一揮手,示意紫藤攔住她,紫藤猶豫一瞬,終是照做了。
淩久道:“她曾贈予我一塊玉佩,若她來尋,門口的護衛小廝自然會來稟,待我明日親自去趟承安寺,詢問方丈可有化解之道,也可順路將慧澤師父帶回府中。”
紫藤沉吟不語,待淩久要離開時,卻道:“我與你一同去,不必再帶那些親衛,人多眼雜,咱們速去速回。”
淩久點頭:“多謝。”
話音剛落,紫藤便“嘭”的一聲關上了門,隻留淩久一人在外,與天上那一輪明月兩兩相對,苦笑一聲,遠去了。
月亮之下,清輝傾灑,照著宮內奔走的身影,小太監越過殿門急匆匆地向裡跑去。
“承福!我回來了。”承禧跑得氣喘籲籲,到了跟前還喘氣,被承福好一頓訓斥才緩過勁來,“他們說,臨近年關,沒有要事,不得出門。”
“家書也不能送嗎?”承福皺起了眉。
“不能,內、外都不能,最早也要等年後。”承禧灌下一碗涼茶,又喘了幾口氣,小聲問道,“殿下這是要往哪傳信啊,這麼急?”
“不該問的少問。”承福抬手敲了他腦殼一下,又囑托道,“閉上嘴啊,小心掉腦袋。”
他整了整衣衫,又警告地看了承禧一眼,這才快步走進殿內。
且說馮嫽正坐在案前,手中拿著一封尚未寫完的信。見承福進來,擱下筆,抬眸問道:“如何?”
承福上前一步道:“殿下,承禧回話說,臨近年關,宮內外書信往來皆被禁止,最早也要年後才放行。”
馮嫽輕應一聲,將紙折好,放在火苗之上,火舌舔舐紙張邊緣,那尚未乾透的墨跡在熾熱中扭曲變形,轉瞬化作黑色灰燼,簌簌飄落在地。
宮中人,如鳥獸。
燕巢於幕之上,魚遊於鼎釜之中,涸轍之鮒,困厄至極,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燈生陽燧火,塵散鯉魚風。
朱門燕,鴻門宴。
隻待錦袍加身,名湯風雨,利輾霜雪。
於染織署鬨了這麼一場,再上早朝時,群臣倒是對她多了幾分審視之意。
馮嫽仿若未曾察覺,依舊默默站在淩雲身後,不發一言。
那皇帝端坐在龍椅之上,神色威嚴,今日,他要商討年關的物資調配與民生安撫之事。
“朕今得鎮國公所呈捷報,邊關戰事大捷!”談及此事,皇帝那一貫威嚴的麵容也染上了幾分喜悅之色,“朕心甚慰。鎮國公與諸將士,以血肉之軀捍衛山河、揚我國威,待凱旋歸來,朕豈可不獎其功?各位愛卿意下如何?”
群臣紛紛跪地,高呼聖明。
馮嫽垂眸,行賞如何,不過是血變成金,功名利祿,不過是命簿薄薄。
年關之時,又有多少將士歸不了家園,一場大捷背後,京城的繁華之中,又有多少家庭破碎離散。
帝位之上,無人在意。
淩雲率先出列,恭敬行禮後說道:“父皇聖明。兒臣聽聞,戰時兵禍肆虐,諸多百姓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兒臣以為,當務之急,是為百姓提供安身房舍,使其居有所定,為來年春耕備耕做好萬全準備。”
“此言有理,既如此,朕即命淩川率戶、工二部諸臣奔赴邊關。一來犒賞有功之將士,分發金帛、酒食,以彰其勇;二來統籌修繕城垣、營寨,補繕器械,使邊關重固。再詳查當地民生疾苦,會同地方官吏,依實情分發糧種、農具,助百姓重啟農事。”
皇帝此言一出,殿內半數朝臣麵色驟變。淩雲更是強自按捺,拚儘全力,方維持朝堂禮數不致失態,淩川謝恩之語聲聲入耳,於他而言,卻似尖刺紮心。
馮嫽眯了眯眼,皇帝用得好一招張冠李戴之術,淩雲進諫,卻是淩川被委以重任,奔赴邊關,更是手握戶、工二部諸權,權勢一時無兩。
“年關乃萬民歡慶之時,然亦為宵小覬覦之機。京城之內,更是要嚴加看守,淩雲?”皇帝打完巴掌,便是要給個甜棗。
“兒臣在。”淩雲已然恢複了儀態,躬身而道。
“朕命你統領京城禁衛軍,與京兆尹與九門提督,協同各方,必使京城百姓安享年關,勿負朕望。”
“兒臣遵旨!”淩雲黨派的臣子皆是鬆了口氣,正欲上諫,卻聽皇帝又道,“淩久?”
“兒臣在。”馮嫽終於等到皇帝呼召,儀態萬方地跨出一步,恭聲應道。
皇帝沉吟半晌,大殿一時無聲,馮嫽心中了然,他這是在權衡給淩久派些什麼事最為合適。
皇帝既選了三皇子與她鎮國公府促成一段姻緣,又恰逢父兄大捷,她今日正站在淩雲身後,於情於理都該在這分權之時,分得一杯羹。
良久,皇帝緩緩開口:“你尚未開府,便隨皇後料理宮中諸事,一切聽你母後差遣安排。”
“兒臣遵旨,隻是有一事,還請父皇定奪。”馮嫽仍未起身。
皇帝微微挑眉,目光中帶著幾分對這個兒子的好奇,頷首示意:“但說無妨。”
“兒臣想,在此盛世逢佳節,民間必定繁華熱鬨,盛景非凡,故兒臣鬥膽懇請父皇恩賜出宮令牌,許兒臣出宮探察民間慶典籌備諸事。”
馮嫽說罷,頓了一下,聽朝堂上無反駁之語,繼續道:“一則可將民間歡慶習俗攜歸宮中,為宮宴增光添彩,令宮中上下皆能領略民間歡騰之氛圍;二則兒臣也可趁此時機,深入洞悉民生萬象,為父皇分勞解憂。”
皇帝沉思良久,終是頷首:“也罷,朕賜你出宮令牌,以三日為限。你當謹記,一言一行皆係皇家顏麵,不可有失。”
馮嫽鬆下一口氣,再拜謝恩:“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托。”
一場朝會下來,皇帝見馮嫽唯垂首侍立,身形紋絲未動。帝王之心,向來多疑,時不時便往他這個兒子身上看,引得群臣也隱隱側目。
朝會漸近尾聲,司禮太監扯著尖細嗓音高呼:“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皇帝起身,袍袖一揮,轉身朝後殿走去。
一眾侍衛迅速在四周形成嚴密護衛隊列,禦輦早已候在殿外。
皇帝登上禦輦,卻又回頭,目光再次落在馮嫽身上,停留片刻後,方移目而去。
朝堂上眾臣皆伏地,聲震殿宇,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恭送陛下聖駕!”
待皇帝身影消失在大殿後,群臣才緩緩起身。
一時間,殿內私語紛起,眾人目光仍不時向馮嫽投去,或麵露疑惑之色,或則暗自忖度,心懷各異。
馮嫽緩步行至殿中立柱旁,佯裝整理衣袖,實則借此稍作停頓,悄然觀察著周圍群臣的反應。
柳相與淩川交談了幾句,見馮嫽擺出要離開的姿態,快走幾步趕了過來,臉上掛著看似親和的笑容,壓低聲音說道:“殿下今日朝堂之上表現沉穩,隻是這沉默不語,恐引人誤解啊。”
馮嫽微笑回應:“謝柳相教誨,小輩銘記於心,隻是朝堂大事,需深思熟慮,我自不敢貿然發聲。”
柳相微微點頭,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拍了拍馮嫽的肩膀道:“殿下有此覺悟甚好,隻是朝堂局勢複雜,有時過於謹慎,亦會錯失良機。”
言罷,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馮嫽一眼,轉身離去。
“恭送柳相。”馮嫽語氣恭敬卻並不怯懦,目光一轉,瞧見了一位父輩的熟人——蘇羽大將軍。
而他,也正朝著馮嫽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