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暴雨終於停歇。鉛灰色的雲層被撕開了一道道縫隙,陽光從雲層的裂縫中斜斜地灑在泥濘的大地上。蒸騰的水汽裹挾著腐草的氣味彌漫在四野。儘管洪水帶來的破壞依然觸目驚心,但陽光的出現還是讓人心中微微一鬆。
長沙城內的為民醫館已經擠滿了傷患。衛斕和明義忙得不可開交,醫館內的床位早已不夠用,甚至連前後院子裡都搭起了臨時棚子,安置更多的病人。
傷者大多是因洪水受傷的民夫和百姓,有的被浮木撞傷,有的被倒塌的房屋壓傷,傷勢輕重不一。
衛斕在病床間穿梭,手法熟練地為傷者處理傷口、包紮止血。明義則在一旁忙碌調配藥物,還不時指揮藥童們分發湯藥和繃帶,整個病房在兩人的協調下有條不紊地運轉著。
然而,就在這緊張忙碌的氛圍中,順興突然出現在門口,他站在門邊,神色慌張,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酒精壇子已經見底了。”
這個消息瞬間打破了原本的節奏。
衛斕聽到順興的話,心裡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塊沉重的石頭狠狠壓住。她早就知道這次酒精的用量會很大,可萬萬沒想到會這麼快就用完了。她原本是按照平常的用量準備的酒精,可這次洪水帶來的傷患數量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情況遠比她想象的要嚴峻。
她停下手中的治療操作,抬起頭,急切道:“明義哥,還能不能想辦法再找點酒精?”
明義正蹲在病床前,手裡拿著鑷子,鑷子上還沾著剛剛清理傷口時刮下的半腐皮肉。他皺著眉頭,將鑷子丟進旁邊的陶盆裡,說道:“我去找找。”
他麵前的民夫傷口處膿血順著小腿流下來,形成一道黑線,那股腐臭味直衝鼻腔,旁邊的抓藥夥計忙不迭地捂住了鼻子。
明義暫時先用乾淨的布巾擦拭傷口,儘量減少傷者的痛苦。包紮完畢後,他站起身,走到醫館的藥櫃前,拉開一個抽屜,翻找著裡麵的東西。
他的動作很快,但臉上卻滿是無奈,“這裡隻有幾瓶了,根本不夠用。”
衛斕咬了咬嘴唇,目光在眼前那些等待治療的傷者身上掃過。
有的傷口已經開始發炎,紅腫一片;有的還在不斷地滲血,鮮血浸透了繃帶。她深知,沒有酒精消毒,這些傷口很容易感染,到時候傷者的情況隻會更加糟糕。
她稍一思索,對明義道:“現如今隻能先用燒酒蒸餾製酒精了。”她轉頭看向順興:“大順!你去買燒酒,越多越好!”
“我這就去!”順興立刻站起身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大,一刻也不敢耽誤,轉身就衝出醫館,一頭紮進了暴雨過後的泥濘街道。
一路奔走,他幾乎踏遍了長沙城的每一個角落。然而,每到一處店鋪,他看到的都是令人沮喪的景象:不是大門緊閉,便是酒櫃被洪水衝得支離破碎,根本沒有多餘的燒酒售賣。
當他拐進西市巷口的“陳記酒坊”時,酒坊的門歪斜地掛著半片門板,在風雨中搖搖欲墜。門內傳來瓷器相撞的脆響。
順興推開了那扇半掩的門。酒坊裡一片狼藉,酒櫃倒了一半,滿地都是破碎的酒瓶,玻璃碎片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冷光。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酒香,混合著灰塵的味道,讓人不禁皺眉。
一個滿臉橫肉的店家正蹲在角落裡,小心翼翼地清點著剩下的酒。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眼神裡滿是警惕。
“買燒酒。”順興伸手拂去脖頸上黏濕的頭發。
店家踢開腳邊的碎陶片,從歪斜的貨架上摸出三個青瓷瓶,隨手一扔,酒瓶穩穩落在櫃台上,“五錢一瓶,現銀交易。”
順興的指節捏得發白,眼中閃過一絲陰鷙。平日裡五分一瓶的燒酒,如今木價牌上歪斜的墨跡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價格翻了整整十倍。
他心中一陣不爽,但臉上卻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緩緩開口道:“你這生意做得倒是精明得很,隻是這價格未免太離譜了吧?”
店家突然嗤笑,黃板牙叼著一根草梗,上下晃動,顯得格外刺眼。他語氣裡帶著幾分蠻橫,瞪著順興道:“災年啊,兄弟!洪水把我的酒坊衝得稀巴爛,存貨沒了大半,剩下的這點燒酒,可都是我拿命拚回來的。”
“這錢,燙手得很!你要買就買,不買就請自便!”
順興微微眯起眼睛,緩緩向前一步,低聲道:“你這人,真是不懂好歹。”
他握緊腰間刀柄,刀鞘雕花深深嵌進掌心。他盯著對方肥碩脖頸上跳動的青筋,眼神陰冷而銳利。
在這樣近的距離,他若出手,隻需刀背輕輕一揮,便能瞬間折斷對方脖子,而不會沾染半點血跡。櫃底尖銳的碎瓷片,正好可以造成店家跌倒時被瓷片割傷的傷口,讓人看不出絲毫破綻。
店家似乎察覺到了脖頸處的冷意,本能地縮了縮脖子,語氣也不自覺地軟了下來:“要幾瓶?”
就在這時,衛斕的笑顏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她的笑容溫暖又耀眼。姐姐曾說過,隻要他改過自新,就是個好孩子。
他的內心掙紮不已——那種渴望被認可的衝動,與他骨子裡的狠辣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無法自控。若是自己的行為被姐姐發現了,若是姐姐要將他趕走……
不!他不能接受,他不能失去她。
順興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血氣。他的手緩緩鬆開刀柄,轉而從腰間掏出錢袋,將錢袋砸在櫃台上,“我全要了。”
出了酒坊,順興一路小跑回到醫館。他提著酒瓶,站在門口,大聲喊道:“酒買回來了!”
衛斕聽到聲音,立刻從醫館裡跑出來,看到順興,臉上露出一絲驚喜:“快,快拿過來!”
順興把酒瓶遞給明義,明義立刻指揮藥童們把酒瓶搬到了後院的一個角落裡。那裡已經架起了一套簡易的蒸餾裝置。明義點燃了下麵的柴火,開始蒸餾燒酒。
衛斕在醫館裡繼續忙碌著,她不時地看向後院的方向,心中既焦急又期待。然而,這些燒酒雖然能暫時緩解燃眉之急,但病患還在源源不斷送來,所需的酒精遠遠不止這些。
她停下手中的活,靠在牆上,微微閉上眼睛,腦海中飛速地轉動著。她想起自己曾經讀過的醫書,那些關於消毒和抗感染的記載。
酒精固然重要,但目前還有可以製得的其他東西替代嗎?她努力回憶著,試圖在記憶的海洋中找到一絲線索。
突然,她的眼睛一亮,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名字——大蒜素!她的心跳加速,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立刻快步走到明義身邊,語氣急切又帶著一絲興奮:“明義哥,我們試試用大蒜代替酒精吧!大蒜素可以抗菌,我們隻能儘量運用任何可能的物資。”
明義聽了,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泛黃的《肘後備急方》,手指飛快地翻動著書頁,仔細查找起來。不一會兒,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他合上書,走到衛斕身邊,道:“葛洪在《肘後備急方》中提到,大蒜可用於解毒。或許真可以用大蒜來替代酒精,敷在傷口上。這主意不錯,我們試試!”
衛斕瞪大了眼睛,滿臉難以置信。在現代,大蒜素已經應用於臨床,有抗感染的功效。她沒想到,古代中醫竟然早已發現了大蒜的這一特性,而且比她所知的還要早得多。
她忍不住脫口而出:“大蒜的解毒作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的?”
明義笑了笑,說道:“大蒜的藥用曆史可以追溯到東漢時期的《神農本草經》。此後,大蒜在中醫中被廣泛用於治療多種疾病,包括癰疽、瘡癤等。”
衛斕接過明義遞來的《肘後備急方》,指尖輕輕摩挲著泛黃紙頁上的墨跡,“葛仙翁可曾詳述用法?是搗汁外敷,還是煎湯內服?”
“說到用法,我這裡倒有個現成的東西。”明義轉身走到藥櫃底層,取出一個陶罐。他揭開蠟封的那一刻,一股濃烈的辛辣味瞬間彌漫開來。
“這是去年暑天漬的蒜酊,經過三蒸三曬而成。不過,這蒜酊性烈,若直接敷在創口上,怕刺激太過,傷者難以承受。”
衛斕湊近陶罐,仔細觀察著罐中那褐色的液體,微微皺眉問道:“能否兌入蒸餾水稀釋?”她擔心過於濃烈的蒜酊會刺激傷口,反而不利於治療。
明義用竹匙舀起些許蒜酊,對著天窗漏下的光斑仔細端詳。陽光透過液體,映出一絲琥珀色的光澤。
他沉吟片刻,緩緩說道:“稀釋雖能減輕刺激,但恐藥效也會大打折扣。不如取些新鮮大蒜現搗,取其汁液調蜂蜜,既能緩和刺激,又能保持藥效,正合攻補兼施之理。”
衛斕點了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憂慮,她接著說道:“那我們得趕緊找些大蒜來用,可這麼多大蒜,該從哪裡弄來呢?”
明義沉吟片刻,說道:“得把這事跟府醫學的張大人說說,他或許能幫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