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沈序來說,白家姑娘裝飾再盛代表的卻是舊日蕪雜,謝家二姑娘就是一句不言隻是站在那裡,都代表著新生。
清殊自然不知沈序的想法,隻覺得這種情況下的相見有些尷尬,見沈序向自己望過來,就順勢向他點了點頭。
她想著,二人的畫像早已經互相交到了對方手上,沈序想來也是認出自己了,這樣更不好在這裡待著不走,更不宜打擾他們兩個人說話的好。
至於為何不要打擾也說不清,自從聽說了他們二人是青梅竹馬這件事,她心中認定這二人是有一番情誼的。
至於麵對這種情形,她該不該生氣,如何生氣,把握不準。
她隻問她的心,一顆心裡現在還沒有沈序,也就說不上什麼吃酸撚醋。
於是向白玉雙也微微一點頭,轉身快步往另一邊去。
這裡與她原來住的地方已經很近了,側頭對陪在身後的月飲說有一方帕子落在了馬車上。
婢子領命去取手帕,清殊獨自往矮樹林方向走。
心裡藏著事,腳步不由自主地快了些,路上偶遇幾個婢子小廝,那幾人隻是猛地一看她,就立即將頭低下去。
這些婢子小廝臉都很生,從前在安國公府侍奉的人這一路上竟然是一個都未見到。
清殊停住腳,問道:“請問貴府有沒有一位叫寶笙的婢子?她現在在哪裡當值?”
仆從幾個皆是一愣,同時搖了搖頭:“姑娘大概記錯了,我們府裡並沒有一位叫寶笙的姐姐。”
清殊道了聲謝謝。
等走出些距離,那幾個婢子頻頻回頭:
拎著一壺熟水的婢子問:“那位貴女是誰?怎麼從未見過?”
提扇子的搖搖頭:“今日邀約過府的貴人不少,或者那位是來客之一吧?”
“她走路的姿勢好雅,是宮步吧?”
“走宮步的貴女很多,她的步伐不太一樣,我也學來走!”
“你學這個乾什麼,乾活都不夠麻煩的!快彆看了,到時候再說咱們衝撞了貴女。”
“不讓我看可是你在看什麼,你也彆看。”
“……”
清殊腳步越來越快,等轉了一個彎,停住了。
從前的小院已經被拆得破敗不堪,一個破舊的牌匾扔在地上,“羨金屋”三個字落滿了灰塵。
她記憶中,那天淡黃色的陽光鋪滿了整個堂屋,掛在門屏上的【羨金屋】匾額閃閃發光。
“羨金屋啊……”寶笙用長長的羽毛撣子撣去匾額上的細小灰塵,笑眯眯地:“姑娘,咱們現在就住在金屋裡麵呢,不用再羨慕彆人了。”
……
寶笙你現在在哪裡呢?
“喵嗚~”
群鳥驚飛,一隻巨大的狸貓從傾頹的院子角落竄了出來,站在牆上虎視眈眈地望著她。
她眯了眯眼睛。
這貓炯炯有神,耳朵邊竄起兩撮白毛,長胡須比人手指還長,威風凜凜地站在那兒。
這是……
思緒一頓,試著喚出聲:“阿狸?”
大貓身形滯了滯,清殊又喚了一聲,它翹起毛茸茸的巨大尾巴,一雙碧綠色眼睛睜得又大了些。
真是阿狸?這六年來它長得也太大了些。
“阿狸!”
阿狸彎起身子,後腿一蹬從牆上躍了下來,幾步快跑到清殊腳下,嗅了嗅鼻子又立刻退後了一步,懷疑地望著她。
我身上的氣味變了,阿狸不認識我了。
清殊蹲下身子,像從前一樣緩慢地伸出兩根手指,狸貓哈著氣後退,她快速地往前一身手指,摸了摸大貓的耳朵下麵。
阿狸登時變了眼神,她如從前那樣摸著它,阿狸往前一步翻身躺在了她的腳背上。
清殊嘴角壓不住,鼻酸也壓不住,一把一把地撫摸著:“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大貓“嗷嗚”叫了一聲,不知在回答些什麼。
陽光灑下來,照得阿狸的胡須都亮晶晶的。
清殊蹲在地上,雙手摸著大狸子,又將它抱在懷裡,看見大狸子身上有舊傷,耳朵也被什麼打破了一塊,心疼得不得了,“是誰打的你?你一直傻乎乎的守在這兒嗎?”
“哎呀!弄臟了貴人的鞋子!”一個小廝從步道上匆匆而來。
“這野狸子一直守著這地方不走,平常有人進入還總被它抓傷,怎麼也抓不到它,今日竟自己出來了,好,剛好逮了它!”
清殊站起身,垂手正好摸到阿狸的腦袋。
“你說什麼?”
“請貴人稍稍往後退兩步。”
小廝挽起袖子一副準備大乾一場的模樣,他胳膊上肉眼可見的無數道抓痕和利齒咬傷的窟窿:“奴才拿網套住它,扔到湖裡去!”
看來這一貓一人積怨已久。
阿狸瞬間炸了毛,弓起身子,“嗷”地一聲,很囂張很有架勢。剛才在清殊腳下的軟軟的咪咪模樣蕩然無存,大狸子往前走了幾步,擋在清殊前麵,它現在完全是個張牙舞爪的野物。
另一邊皮影戲散了,烏衣子弟們心情都很愉悅,謝騁身旁的少年男子中有上了心的,特地往跟前湊:“謝二哥,你二妹妹不知去哪裡了,這園子人生地不熟,咱是不是得去看看?”
謝騁拉住謝相宜的胳膊,抬腳就走。
謝相宜:“二姐姐能有什麼事?她現在說不定已經與小沈大人見麵了。”
謝騁急急擺手:“你不懂,這種席麵若沒娘家人在旁,才容易有事。若碰見沈序便好,若碰見的是彆人……”
想到這謝騁冷汗一流,愁腸也顧不上理順,拉著相宜就往清殊走的方向尋去。
其餘人人領人,人陪人,二十幾個少男少女也都跟著一起往這邊走,一路賞花吟詩說笑。
一直走在後麵的蕭際不知為什麼心跳得很快,就是一瞬間這顆心好像要不受控製地躍出胸腔,身邊嫡妻說著溫言軟語,他竟然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心神慌張,神思搖晃。
是因為馬上就要到她曾經住的地方了嗎?
莫名其妙地,他往前緊趕了幾步。
穿過人群間隙,他先看到了站在最前麵的沈序,想必是比眾人先到一步。
順著沈序的目光,蕭際看見一個穿著朝霞一般的少女立在院落外麵,他認出她正是剛才從燈火闌珊中起身,又消失在白光中的那個姑娘。陽光鋪灑在她的身上,她微微抬起下頜將一隻巨大的狸貓護在身後,與自己府內的小廝說著什麼。
蕭際心下一震,頓住了腳。
謝相宜望著這一幕難以置信,剛巧取了手帕過來的月飲快步走來,看到這一幕也嚇了一跳,好大的一隻狸貓,頂得上人的身子了!
老天奶,那麼大一隻狸貓正靠在自家姑娘的鳳頭履上!
“二姐姐!”謝相宜喚了一聲。
其餘跟著謝騁一起來的幾人遠遠望見這情景都是一頓,怎麼第一麵一見傾心的,此時怎麼心中好感變得蕩然無存的。
這些少爺公子們,印象中的美人理應是閒坐池邊,就算要逗弄小動物,也應該很雅致地與金絲鳥和白色小貓玩鬨。
不會弄臟手,不會弄臟衣飾。
就如一幅美人畫一樣,不會衝撞什麼,不會礙著什麼,隻給男子們體現安靜美好就行。
如今這一幕卻有些違和,半人高的野狸,尖利如刀的爪子和牙,充滿野性。
漂亮美人就好像是妖精幻化的一樣,太陽將她曬出了原型,而她的原型呢,正威風凜凜地晃動耳毛和胡須,那麼大個兒的在地上蹲著呢。
幾個少男都抽動了下嘴角。
“謝二哥,你二妹妹膽子挺大啊……”
謝騁眉頭緊皺。
這時一個人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這人紅袍玉帶,鑲滾著祥雲花紋的錦袍反射著華光,有力的指節和修長的手指,左手食指戴著枚一寸來寬的赤金指環。
謝相宜一眼認出來:“……小沈大人。二姐姐,二姐姐。”
謝相宜往清殊那邊快走過去,又不好直接指著沈序說話,又害怕那巨大的狸貓撲將過來。與清殊說話的小廝不願放棄這麼好的機會,揮著網子怎麼說都想逮住大狸子先報了仇再說,大狸子當然也不慣著他,弓著腰炸著毛作勢就要撲過去。
紈絝們也不約而同地都抖了一抖。
謝騁煩的不行,心說就你們這窩囊樣子還想娶我妹妹,又罵你們這些豎子憑什麼肖想她。
心裡罵著不由自主地往那狸貓身上望去,長毛狸貓碩大無比,牙齒鋒利得過分,不知多少鼠類曾葬身在它口中,一雙黑黃相間的眼睛瞪得溜圓,那模樣撲到人身上肯定能一口咬斷人的脖子。
謝騁也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
清殊什麼時候喜歡貓了?以前從未聽說過她喜歡貓。
清殊轉身將雙手一撈,將碩大的狸貓抱在懷中:“這狸子我養。”
小廝一愣:“啊?!”
謝相宜還是不敢靠太近,真心勸道:“二姐姐,這樣大的狸貓怕是不能帶回府的,就是阿娘同意,一向不喜歡動物的祖母也會命人趕了出去的。”
眾人連連稱是,說屋宅內養這野物簡直不成體統。
清殊點了點頭。
雖然她現在是定平侯府二姑娘,可做不了主,貿然帶回去不僅她會受到責罰,阿狸也會被處理掉。
可她不能再將阿狸留在這裡。
她想了想,雙手抱起地上的狸貓,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沈序望著向自己走近的少女,她向他走來,風吹起她鬢邊的碎發,陽光璀璨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些金燦燦白茫茫,她的眉目也逐漸清晰明朗起來。
這個女子,正走進他的生命中。
清殊雙手將阿狸塞進了沈序的懷中:“小沈大人,這隻狸貓是我心愛之物,煩你幫我養上幾日,待跟家中父母請示說明了,我立即將它接回。”
沈序沉默地望著她。
彆人都送定情信物,這是送……定情信貓?
謝相宜一臉懵。
謝騁一臉懵+1。
圍觀眾人+10086。
謝家以外的眾人瞪圓了眼,紛紛腹誹:她知不知道沈序是誰啊,她讓沈序幫她養貓?
沈序接過那龐大的狸貓,狸貓從清殊手中脫手的時候轉頭向沈序哈氣。
“淘氣!”清殊伸手如六年前那樣彈了一下它的胡子,狸貓圓溜溜的眼睛一怔,立即乖巧地將那麼大的毛絨腦袋放在了清殊的手背上。
清殊笑了,她摸著阿狸的下巴,阿狸舒服的咧著嘴,露出尖尖的牙,清殊順便用指肚子摸了兩下貓牙。
沈序一言不發地看著一人一貓,看著她逗貓的模樣,不自覺地跟著彎起了嘴角。
不久前他追隨而來的時候,在她眼中捕捉到了荒蕪寂靜,但很快她又放下了那些晦暗,逗弄起一隻巨型野狸。
這位少女他應該是沒見過的,卻覺得莫名熟悉。她是他剛從獄中釋放歸家,就登門而來求娶的謝侯的女兒,謝侯當時怎麼說的?謝侯說他有一個十分出色的女兒,正好配他。
什麼樣的女子配他呢,從前的他自然是希望門第匹配,品德無暇。如今他知道所謂門第也不過是在朝夕流轉,品德再高尚的人也會偽裝。
於是對娶妻之事沒有多餘的想法,從前的少年人早就不複存在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不是過了五年,而是五十年那樣漫長的歲月,人生悲喜撲麵而來又果斷離去。他失去了父兄,失去了家族,現在他沈序,除了阿娘和妹妹孤身一人。
不過阿娘說,他要成家,成家後他就又有了家,他的人生還是嶄新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他希望,他的娘子,是一個真正有生命力,能夠卓絕向上而活,不虛偽造作的人吧。
如今她站在他麵前,望著她的笑靨,她與眾不同的寵物,她眉眼裡藏著的東西,她轉瞬即逝的秘密——他忽然很想探尋。
清殊將狸貓妥帖地交送在了沈序的臂彎中,仰頭向他緩慢地眨了眨眼:“謝了。”
就這麼一刻,一束許久不見的光打進了沈序的心裡。
.
圍觀眾人大為震撼。
“這人是誰呀?”
“謝騁的妹妹。”
“謝相宜嗎?謝相宜不是就站在那兒嗎?”
“不是,是他二妹妹。”
“二妹妹?算了,管她是誰,她跟小沈大人很熟?為什麼從未見過就讓中樞大臣為她養貓?太沒禮數了!簡直胡來!”
“你怎麼知道他們沒見過,我看謝二姑娘的樣子,似乎認識小沈大人呢。”
“哪裡認識,你沒看見小沈大人都驚呆了嗎?”
“說的是,她以為這樣就能博得小沈大人青眼?”
“他們本來就說親了啊,據說是謝侯親自上門說的。”
“她爹不顧臉麵上麵求親,她也不顧臉麵當眾勾引!”
“你這話說的過分了吧,人家又沒有惹你。”
“怎麼沒惹,我哥哥準備下個月去沈家為我……”
“哦,你哥哥也是去說親啊,那又比人家謝侯強哪了?”
“總之她不要臉就是了,哪有貴女上杆子親近男子的,小沈大人都沒有與她搭話,她自己湊過去。什麼爛狸貓,小沈大人趕緊丟掉,臟死了!你看吧,小沈大人根本沒有看上她,她就自己在那丟臉吧!”
“……不至於吧,你這樣說太過分了!……哎喲,謝相宜過來了,她要打你了。”
“啊!我先走一步。”
謝相宜:“你彆跑!!!”
……
清殊目光巡過那些人的臉,無所謂的笑了笑。
沈序是靠得住的,先將阿狸交給他。
接下來我得想辦法打聽寶笙。
清殊心裡想著,與沈序行禮告彆,她餘光看見了蕭際,隻停留了一瞬,她便轉過了臉。
在沈序視線中,謝家二姑娘即將轉身,她很放心地將狸貓交給他,對周圍人的議論充耳未聞,或許是因為她父親告訴她,她已經說給了他。
既然如此,她已經走出了第一步,他就不應該將她一人放在漩渦之中。
也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他內心有些擔心,擔心她這麼一轉身就再見不到了。
已經有太多人在他的生命裡轉身消失。
雖然隻是一麵,可是他覺得認準了,答應了,就不會改變。
沈序開了口:“慢著。”
其他看熱鬨的人不約而同點點頭。
就說嘛,小沈大人怎麼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簡直是莫名其妙。
快把臟狸子扔了。
小沈大人的衣服都臟了。
啊,多貴的袍子。
接著所有人都看見沈序單手托貓,另一隻手從腰間的蹀躞帶上摘下打了瓔珞的玉佩。
不約而同的怔住了。
這是……
白玉佩上的獅子潦草又大氣。
沈序走上前兩步,將玉佩放進清殊手心,語氣舒朗溫和:“謝姑娘,這個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