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羨金屋 兔卷 4892 字 2個月前

婢仆們忙碌起來,幾個低頭抱著厚實的木板快步入內,鞋底摩擦地磚發出細碎的聲響。木板接連被插入窗框,堂內的光線接連黯淡下去,兩個小廝走到門邊,雙手施力,合頁轉動發出一聲低沉的“哢嗒”,除了幾道細微的光縫,裡麵變得漆黑一片了。

安國公府的春日宴搞得倒是新穎,請了皮影戲班子,大白天就演了起來,這水越堂內部極大,原本四麵橫窗,日光將堂內照得纖毫畢現,現在一片漆黑,眾人坐在其中隻覺得稀奇。

謝騁生怕兩個妹妹在暗處被哪個摸一把占了便宜,自在二人身旁一步不離,“啪啪”幾聲,身形窈窕的婢子打亮火折子,接著捧著燭火,提著碗大的南瓜燈籠走到眾人身邊,燈火放在眾人身旁的小幾上,婢子們倒茶添香,依次退下。

光火輕顫,映出的影子在牆麵和地麵上閃動,忽長忽短。

前方一方幕布拉緊,隱約可見布後數名戲班學徒手持皮影人偶,正在熟練調試燈光繩索。

這是隴右出名的皮影戲班,蕭際特地將其請入府中,在春日宴這天設戲。人生雖有自由二字,大部分時間卻是傀儡,是家族姓氏的傀儡,是功名利祿的傀儡。

蕭際和顧露若坐在最前麵,一隻燈籠照亮蕭際的側臉,空氣中飄著空氣淡淡的燭蠟氣味,清殊望向蕭際火光下的側影,他的麵目有些看不清,光影浮動,燈籠中的火光在他鼻梁處印出一片微弱的橘光。

她曾躺在他的懷中,伸手去摸他眉骨,他說她和他長得不如其他夫妻那麼像,唯都有同樣好看的鼻梁。

管事接受蕭際示意,揚聲道:“請客人點戲。”

靠偏席的一個人先開了口,此人是曹家次子,家中雖無顯赫爵位,但因父兄皆有才名,他也常年跟隨出入這類宴席。曹家少年眼中稚氣未褪,“今日咱們這都是熟人,不如請頭一次參加的謝二姑娘來點一出。”

王家三公子意氣風發, “說的對,咱們先禮讓新客。”

也不知道謝清殊坐在哪裡,沒有見過她的人來了興趣,都回頭尋找,幾道目光投向這邊,謝騁覺得不好推托,隻想著若是哪個挑刺,說清殊點的不好,他這做兄長的自然要馬上護短。轉頭對清殊道:“就隨便點一個,《遊八仙》吧,世家姑娘們經常看,點了不出錯。”

謝相宜搖搖頭:“不如《琵琶記》好。”

清殊將目光從蕭際或明或暗的側影上移開,恬淡問道:“敢問班主,不知戲班是否有《高祖斬蛇》?”

眾人都有些愕然 ,安靜了一瞬,領班道:“有有有。”

“那就演這出吧。”蕭際很隨意地說了聲,年輕姑娘總是想出其不意,引人注意,這手法過於常見,至於是哪個謝家,哪個姑娘他不放在心上。

“高祖斬蛇?”王家公子愣了下,有人輕聲低語:“這比那些花前月下的戲有意思。”

幕布後一盞明燈緩緩亮起,皮影戲中的新月劃破夜空。

鐵皮方壺燈燃著豆油,借燈取影,幾個皮影人物十分靈活往布幕上一躍亮相。

顧露若側頭看了眼身邊的嬤嬤,嬤嬤立即心領神會,去打聽這謝二姑娘是哪個。

謝相宜轉頭看了看,周圍人影浮動,燈火下更難辨彆是誰,她側頭向清殊道:“二姐姐,不知道小沈大人坐在哪裡。”

鑼鼓聲一響,所有低語都安靜下來,伴隨著鼓點敲擊,亮相的皮影們身子低伏,下一秒腿腳高躍退出幕布。

鼓聲起初輕如細雨點地,漸次轉急,仿若雷霆驟起。敲鼓聲聽得人心頭一蹦,再顧不上其他,隻向幕布看去。

綠瑩瑩光線一打,洞府、山峰、樹木、雲片、水片翻飛而定,一片密林之中,一個身材高大者手持長刀走入,寫意的鏤空臉顯得威武,通天鼻梁從額頭到鼻頭,眉眼形似彎月,走路穩健。

起戲班藝人高亢唱詞:“項地初平,風雨未定,誰敢問路?”

清殊聽著蒼勁的唱腔,看得專注,一雙眸子裡麵光點跳躍著,浮動著。

皮影藝人雙手快速晃動線索,那長刀在高祖手中舞動,刀鋒劃過幕布,動作淩厲。緊接著,密林深處浮現出一條巨大的蛇影,蛇身在燈光下蜿蜒翻滾,鱗片閃爍,與活物一般。

蛇頭高昂,嘴裡露出尖利的獠牙,舌信一吐一縮,鼓聲戛然而止。

戲班藝人低聲念道:“一蛇當路,人畏莫前,天將何命?”

忽然!高祖持刀的皮影倏地向前邁步,動作乾脆利落,一刀直指蛇頭。蛇影晃動著盤旋而上,卷向高祖。高祖長刀揮舞,與蛇尾的影子數次碰撞,。蛇影則張開大口,露出猙獰的獠牙,撲向他的頭顱,火星四濺般的光影在幕布上跳動。

畫外音長唱腔,聲調低回:“蛇不讓路,人心何倚?英雄且看,血戰長空!”

“咚咚咚”鼓聲急驟如雨,高祖挺身而起,揮刀直劈蛇首!刀影劃破空氣,留下淩厲的一道弧線。幕布上,蛇頭應聲而落,蛇的影子抽搐幾下,最終緩緩倒下,動作漸漸平息,最後化為一動不動的黑影。

“蛇頭已斷,路通人安。此非凡人,實乃天命。”

燈火一黑,豁然又重新亮起,幕布上僅剩高祖獨立的身影。他持刀而立,影子挺拔如山,仿佛一尊不可撼動的雕像。

全場響起掌聲喝彩,人人叫“好”,顧露若的貼身嬤嬤快步回來,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

顧露若臉色變了變,她轉過頭,一眾人影中認不出剛才說話的是哪個。想到就是這個女子將嫁給沈序,顧露若挑了挑眉,重新將臉轉回來,讓管事的準備下一出戲。

眾人繼續點戲,這個說《鳳求凰》的,那個說不如《五子奪魁》,有想看風雅的,有想點熱鬨的,清殊望著顧露若的燈火影子,看見她頭上戴著的金翠閃閃發光。

這是個額頭突出,鼻子秀氣的女子,她有家族供養,生來就是貴胄。桃夭色的襦裙在燈火下都顯出了一些金黃。

顧露若將頭靠在蕭際肩膀,蕭際溫柔地與她說著話,連笑容都與從前一模一樣。二人全是真情,看不出一絲假意。

隻覺得胸腔內好似堵住了一口氣,吐是吐不出來的,若要吐出來那便立刻就要對方見血,咽也很難咽下去,清殊與謝騁和謝相宜道: “裡麵有些悶,我出去一下。”謝相宜說下麵的《靈狐贈珠》十分好看,二姐姐記得快點回來。

謝騁本想跟去,又放不下相宜一個人在這裡,清殊說自己去透透氣,片刻就回的。謝騁隻好點頭,囑咐月飲跟著一定小心伺候。

於是清殊站起身,從光火的照映中往外走,恰好這時蕭際轉過臉,餘光一掃。

看見一個女子的身影在橘黃和紅色交織的光線中緩緩起身,她的麵目讓他有一瞬間恍惚。蕭際猛地轉過頭,那女子並未停步,穿過光與影交錯的邊緣,徑直走向高朋滿座之外,黑暗中有一扇門在她麵前輕輕打開了。

門外的天光驟然湧入,蕭際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逐過去,他看清了那不過是個陌生人,一張他從來沒見過的臉龐。他怔怔望著那女子走入白光,門也隨後關上,她就好像是消失在了天光裡麵。

蕭際的呼吸一滯,為什麼那個瞬間,在燈火闌珊處,他會將一個陌生女子看作是她?

.

白玉雙沒有進去看皮影戲,她的婢子看見了沈序特地跑回來告訴她,她就等在外麵的山石旁,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腕上的玉鐲,碧綠的玉石漾出水色。這鐲子還是從前十一二歲時戴的那隻,如今有些小了,她刻意讓自己保持瘦削,手腕好戴得下它。

白家是個龐大的家族,白玉知與白玉雙兩姐妹雖然是正室大娘子所生,可是她們還有好幾個姨娘生的庶出姐妹,加上七大姑八大姨家裡的堂、表姐妹們,這一輩年齡相似,同樣姓白的姑娘足足有十幾個。

白家氏族的人向來是從內部先比較競爭起來,她們自小就懂得這弱肉強食的道理。

所以成長於錦衣玉食之中,可白玉雙在“爭搶”這件事上卻和外麵爭搶賣菜攤位的商販孩子一樣不讓人,不退步。

表麵上大家閨秀,姊妹和睦,實際上卻是時時比較,事事比較,她在與同性競爭這件事上是個有心人,甚至她自己都覺得,她是個十分容易嫉妒,也絕不服輸的人。

除了對父母親和同胞姐姐白玉知不會相互傷害以外,白玉雙對其他人都是一樣的。姐姐白玉知性格中有那麼些壞脾氣,表麵卻很大方得體,自從婚配了定平侯府,滿口滿心便是她那個長相出眾的郎君謝騁。

可謝家門楣到底還不足夠高,這使得一對父母的麵子、裡子都落在了白玉雙的身上。

白玉雙仰起頭,看著高高的鬆柏,陽光被鬆柏承接,隻漏出零星灑在她臉上,照出獨屬於她的冷硬執拗。

七八歲時白家宅院與沈家舊宅是同街上的對門,兩家來往稍頻,幼時的白玉雙和沈序也經常被雙方長輩打趣,說他們從外形上看是天生一對。

白玉雙拿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一次問婢子:“我看起來怎麼樣?”

婢子連忙回複姑娘看著美極了,漂亮得好像神仙仙子,白玉雙嗯了一聲,拿帕子撫著心口。

沈序如今定了親,雖然母親和姐姐都極力讚同她搶上一搶,她也堅信勇敢的人先享受人生,不過沈序對她實在是冷淡。

沈序在獄中時,白玉雙被母家看管的極嚴不得相見,沈序出獄後她第一時間登門卻被擋在了府外。她親眼看見定平侯的馬車停下來,看見定平侯匆匆進府去,也親眼看見了他又滿麵喜色地大步走出來。

再後來很多次登門,沈序不見她,她等在長街上看著沈序騎在馬上從她身邊經過,不斜視一眼。

寫的信箋全都被退了回來,隻收到一句:“感卿千金意,慚無風俊才。”

這是要與她徹底生分的意思了。

她想,他或許是還生著她的氣。

他是應該生氣,從前她許下誓言非他不嫁,可後來卻一再違誓,雖然不是她所願可畢竟是她先辜負了他。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剛才在春日宴上她見到了定平侯新找回來的女兒,出人意料地好看,修長,富有活力。她不開心,很不開心,甚至坐在那裡多次壓住了上去撕扯的衝動。

姐姐說那女子從前是按婢子養大的,登不了台麵,這樣的女子怎麼能做他的妻?

她怎麼配?

白玉雙舒展開眉目,婢子跪地為她整理裙踞。

她母親怎麼說的?她母親說,“女子的一生都在嫁娶上見分曉。你若嫁得高門,兒女自然錦衣玉食,人人高看一眼。若自甘下賤,便是一世淒苦,連帶子嗣也抬不起頭。”

白玉雙拂開婢子的手。

很久前沈序曾說過,不喜歡她對下人頤指氣使的樣子。既然這樣,那就讓婢子站得遠些,彆在身邊就是。示意婢子躲到山石後麵去,然後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

想來上天對她到底還是偏愛的,她與那郎君的婚事沒成,就是上天將她的終身留著給沈序呢。

多年求而不得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大不如前了,不過沈序到底是回到了長安城,回到了該有的位置,甚至比從前的沈伯父官職還要高。

心愛的人手握重權,更合了父母的心意,從前那些不同意如今也都是同意了。

白玉雙心裡安定下來,細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從前風聲鶴唳,沈家破敗,白家為求自保硬生生斷了和沈家的來往,是人趨利避害的本性,無可厚非。

如今局勢已穩,他們二人之間再無妨礙,至於那謝家以婢子身份養大的便宜千金,大抵是沈序在與她鬥氣,故意氣她的。

沈序除了生她的氣以外,她想不出沈序還有什麼理由不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