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們邁著蓮步走近,手中漆盤中整齊擺放著紙墨筆硯,皆為上等文房珍品。走到幾案前,婢子們彎腰垂首,語氣恭敬溫順:“請姑娘們留墨寶。”
清殊目光落在漆盤上,寬不過二指的紙條隱隱泛著柔光,這紙是上好的蠲紙,色澤潔白微黃,紙麵上細密的紋理如流水般流暢。蠲紙因采用上乘的竹料與細麻為材,經過反複的捶打漂洗後變得柔韌而透氣,可以落墨不洇。
狼毫毛筆由烏木製成的筆柄光滑溫潤,青色洮硯硯麵光滑如鏡,而端溪墨有鬆煙入料,一股清幽墨香隨之而出。這些都是從前她用慣的東西,無論觸覺、氣味都沒有半點變化。
這時一個婆子站在廊下低聲訓斥個小婢子,礙於有外客在,也不好直接啐,就是語氣裡帶了刀,罵著:“讓你仔細不仔細,將這盤櫻桃畢羅跌在地上,這是送去給大娘子的點心,我看你是皮癢了!”
小婢子囁嚅道:“鵝卵石滑了些,婢子怕這金鐺落地,沒來得及顧裡麵的畢羅……”
清殊往婢子手上看去,單柄葉芽形的金鐺下麵有三個獸足,從外底部中心分出九條水波紋曲線,小小的方形刻著“雪家製金。”
婆子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扯住小婢子的耳朵往那邊去:“還敢頂嘴,到廚房後麵跪著去……”
話未說完,發現清殊正在看她們,立即越過小婢子滿臉堆笑地對她點頭哈腰,奪下小婢子手中的金鐺往桌案上一放,拉著小婢子走了。
清殊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拿起金鐺, “雪家製金”幾個字方方正正,這自然是她的嫁妝沒錯。
“貴人娘子……”一個婢子走上去,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金鐺。清殊回過神來,有些不舍,但到底是將金鐺放進了婢子手上。
走回木案旁,她望著碧空,同樣的天空下麵,同樣的地方,往日種種,如夢幻泡影。今日種種,重頭來過。
拂去筆尖多餘的墨汁,腕懸肘起,筆鋒穩穩落在了蠲紙上。
一個“逢”字捺筆稍稍延長,腕隨心轉,筆鋒逆起順收;“生”字順勢而來,飽滿有力,收筆乾脆灑脫。
二字成篇,線條筆畫濃淡分明,她輕輕將紙條擱在了托盤中。
此時曲水流觴處,婢子們捧著銀盆等待客人盥手。
大周不講男女大防,男賓們聚在一起稍坐得遠一些。陽光微搖,絲竹樂聲交織,少年男子們暖一壺紹興酒,要麼煮一壺碧螺春,瓊酥金膾,熱菜涼鹵應有儘有。有人已醺醺然,大多鬆弛而坐,一齊唱今下最廣為流傳的詞曲,情調實在是好,一番太平氣象,富貴風流。
謝騁對唱詞,吃東西的興趣都不大,臉上掛著不在意的笑容,一條鑲玉扣的黑色腰帶一係更顯得他腰窄肩寬,襆頭倒是一絲不苟,鬢邊的碎發有點玩世不恭的意思。
筷子在麵前肴饌上拿起又放下。
其他少年男子們坐在一起,唱得儘興,又誇讚了一番李家郎真乃當世詩仙,然後嘴上議論著監造海舫,修理運河,說各國進貢朝賀,眼睛卻沒停地往稍遠處望。
偶然看見一個臉生的少女,就把嘴上說的那些道理都給忘了,隻顧著看忘了說。
大周朝的女孩子們落落大方,也在明明白白地看男子,有些看得熱切火辣,反而將這邊的男人看紅了臉。
少年時的情感最真摯熱烈,剛束發及笄的少年男女總是想要尋一個最稱意的對象,這個人應該有比擬泰山的高尚品德,也理所應當有一張比最俊美的人還要漂亮幾分的麵龐。
坐在謝騁旁邊的黑衣少男抿了口酒,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胡聊,眼睛隨意一瞥忽然停住了。
他看見一位少女身穿朝霞站在翠綠芭蕉之中,水光澄碧,翠帶輕拂,濃黑長發綰成雙鬟髻,抬手拿筆的動作精謹,廣袖並未沾到墨汁一絲一毫。
一張臉與芙蓉花似的。
這可是真正的一眼萬年,黑衣少男又愣又驚:“那位姑娘我以前怎麼從來未見過?簡直是天上仙人。”
旁邊人打趣:“世家貴女們還有你沒見過的?哪一個?”
說著話順勢看去,結果也成了呆雁。
少年時候對美的追求粗放又大膽,特彆對這些出身優渥的年輕人來說,追逐美事、美差、美人,已經融進了王朝昌盛繁華的日常生活之中。
“站在在謝二哥妹子旁邊寫字的,你們誰認識?簡直是回眸一笑盛星華啊。”一身玄色圓領袍的男子難掩驚歎,向那邊指去。
謝騁抬眉看了一眼,手指間夾著杯盞,挑了挑眉:“用《妾薄命》裡的詞形容我二妹妹,你是想死?”
“二妹妹?你什麼時候有個二妹妹?” 翠青長袍的少年人馬上追問,不自覺地靠近了許多。
謝騁心說你們打聽什麼,一個個整日不思進學,雙陸棋子卻玩得水滑的東西有什麼資格打聽我二妹妹。
瞥了一眼問話之人,嘴上敷衍道:“一直養在家中沒參加過席麵。”
“謝二哥!從沒聽說你還有一個這樣出色的妹妹。你們家把寶貝藏得夠嚴實的。”
謝騁斜著看了說話人一眼。
那人自覺說的過分了,世家姑娘自然不能被隨便開玩笑,訕訕的轉了轉腦袋,謝騁抬手給了他腦袋一巴掌。
這重掌甩下打得人頭昏眼花,其他人趕緊肅目斂容地坐在謝騁附近,再不敢有冒犯之言隻是恭恭敬敬的一字一句打聽。
謝騁心煩,不願意搭理他們。
清殊目送婢子端著漆盤往下一個人那邊去。她看著碧綠的茶湯,自覺是受了打擊不錯,可是並沒有崩潰。她不禁為自己的這種堅強叫好,雖然思緒已經有些踉蹌。
這世上人誰不是扶牆而行呢,摸著石頭過河,趟過河灘,失去爹娘的時候,她對自己說,爹娘在彼岸河邊等她,後來彼岸沒有接收她,反而讓她在這塵世中再多活一場。
很快姑娘世子們願意留字的都寫了些,世家大族的後輩大多是從小跟隨名師嚴格習字,所以簪花小楷也好,飛龍行書也罷,各有各的風雅。
婢子們將收到的紙條一股腦倒在梅花盆景旁的案幾上,在一旁站著打瞌睡的管事用手捂住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揮舞著他手上折扇,指揮著婢子們將墨寶們收拾了,找個好日子裝裱出來放進後庫。
“都仔細些,小心掉了或沾染了水。給我挺直腰背低下頭,彆一個個拿肚臍眼看人。還有走路離貴人們都遠些,彆想著學那話本子裡的算計,沒眼色的衝撞了客人。”管事的說著又打了個哈欠。
主子喜歡書法作品,其中的緣故彆人不知,他這個一直跟在身邊的是清楚的很,不過他可不敢說,每每顧大娘子問起來,他都是裝聾作啞才保得在這府裡待下去,那些對這事知道大概的人,都被發配到了莊子去,吃穿用度大不如前不說,還有病死的。
除了那隱秘的緣由以外,管事的認為主子收集貴門子弟書法的做法還有許多其他意圖,其中一個他最易想到的就是等來日哪位在朝堂嶄露頭角,用這字可以拉拉關係。
他隻是個仆從能想到的也就這麼多了,雖然揣摩主子心意是近身仆從的本事,可是過度揣摩就會很危險,主子願意賞臉,做近侍的也得進退有度。管事的不再思考這件事,隨意向案幾上斜睃了一眼,瞥到其中一張字條時登時一驚。
這是……
額角的青筋“噔”地一跳,眼睛也瞪得溜圓,手上裝作文化人的那柄兩尺長的折扇驀地一收。
這粗放遒勁的筆法他太熟悉了,主子稱讚,從前的雪大姑娘文辭敏捷,一手行書彆具風神。
同樣的行書如今還掛在主子書房裡,他去回稟事情的時候日日都看得見,怎麼可能認錯!
旁邊等待的婆子見這管事的出神,與他道:“皮影戲班子已經準備好了,隻是外麵紮燈籠的說那點銀錢斷斷不行,還得再使些,您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見管事的不回應,婆子手指在桌麵篤篤叩擊了幾下,“銀錢,還需要批些銀錢!”
“等會兒再說!”管事哪裡顧得上婆子,這震驚非同小可,他轉身就去找人。
這時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走近來,拿起清殊的字條。
她的字疏狂古拙又豪爽恣意,沈序拿起這字條看了一會兒然後很隨意自然地將它收進了袖口。
字隨人心,能寫出這樣的字,寫字的人應該不差。
片刻後蕭際匆匆而來,暗紫色的錦袍被風卷起一角。他五官生的俊美,眉峰如刀,硬生生按下眼中的急切。
管事的站在案幾前,翻動著一張張字條,還是一籌莫展。
“剛剛明明看見了……”管事碰倒了木案上玉瓶子中插著的迎春花蕊,他趕緊扶起玉瓶,搓著手極力回想:“就是雪姑娘的字,怎麼片刻功夫就沒有了……”
蕭際微微一頓,目光掃過案幾,最後垂落在自己的掌心,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的唇角動了動,可最終什麼也沒說。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筆跡相似也不是她了。
自己還在期盼些什麼?
蕭際搖了搖頭,也沒有責怪管事的,隻是擺擺手:“算了,去吧。”
“小的去安排戲班子。”管事的一臉懊喪,得了蕭際點頭示意,轉身跑走了。等管事走遠以後,蕭際在桌案前坐下。
她死的時候,他沒想過會這樣思念她,她死了這些年,他竟沒有一天不想她。
特彆在這春和景明的日子,這思念就越發噬人,或許是因為她當時未能看到下一個春天,就那樣死在了冬日大雪之後。
她是那樣好的一個人,嫁給他前也是活潑無比,嫁進府中變得柔順又安靜,本來也是什麼都不缺的姑娘,因為愛他才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
陽光從芭蕉葉的縫隙穿行過來,照亮地上的一方青石。他好像看見她也從那大片的綠色中走出來,光點綴在她梳得整整齊齊的鬢邊,她笑吟吟地,歪頭瞧他。
蕭際疲憊地閉上眼睛。
說到底,是他對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