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1)

羨金屋 兔卷 6284 字 2個月前

次日清晨,清殊抱著一個裝了被褥雜物的大竹筐從闞碧堂的耳房出來,她昨夜就收拾好了東西,今日天不亮便搬動,就是為了不張揚地搬離謝騁的院子。

大竹筐抱在懷裡擋住了一半視線,等輕輕地出了院門,抬起眼才看見謝騁站在樹下。

謝騁聽見響動轉過身,默默地看著她。

這是她魂穿以來第一次見到謝騁,原主內心的感知與她的判斷產生了矛盾,很快那種忽然而生的柔情蜜意在她的理智下消散,蕩然無存了。

謝騁的眼睛與他父親一樣,看什麼都好像很深情,而清殊也有一雙桃花眼,這雙眼理應瀲灩情深,此時卻說不出的持守冷淡。

兩人視線撞上。

謝騁微微愣了下,神色有些慌張,他沉默著挪開了視線。

“世子。”清殊遠遠地行了個禮。

恍惚間,謝騁覺得眼前的人很陌生。

轉念一想,大概是因為自己知道了“真相”,在感情上先一步將她放在了另外的位置。

所以應該是錯覺。她還是那個見了他一臉憧憬,想要與他多說些話的少女,也是那個隻要他對她溫柔的笑,她便將一天壞心情都拋之腦後的姑娘。

他也不知道這麼一大早天不亮來這耳房外等她做什麼,從前都是她早早起來,梳洗得乾淨又漂亮,麻利主動地去服侍他。

又覺得或許自己的想法有點可笑:

清殊成了他的妹妹,今日父母就會將她認回正身,這將是他作為她的主子,她的心上人的最後一次會麵。

清殊見謝騁不說話,也不走動,隻是定定望著她,她心下生疑,不知道謝騁想要乾什麼,總不會是因為他母親懲罰了他的娘子,他為了新婚夫人來問罪來了?

目光對上謝騁的眼睛:“世子這麼早在這是做什麼?”

謝騁愣了愣,是啊,我在做什麼呢,她明明是我妹妹……

謝騁滿心矛盾地走上幾步:“我幫你搬吧。”

清殊並沒有將竹筐遞給他,隻是微微彎了彎膝蓋:“這是婢子自己的處罰,不敢勞煩世子,婢子自己搬去即可。今後婢子不再侍奉世子,平時也就少見了。”

謝騁沒想到清殊這樣說,仔細觀察著清殊的表情,心想她是在生我氣嗎,氣我娶回來的娘子磋磨了她。但主子責罵處罰婢子是常有的事,我總不能為這小事與我新婚娘子生氣吧?她這豈不是讓我為難?

轉念又想,如今清殊已經是我的妹子,那件事就成了嫂子和小姑之間的齟齬,嫂子自然是沒有權力罰跪小姑子的,但當時娘子並不知情。所以就算清殊被認回來,也不好再拿以前的事發作。

思來想去,大概清殊今日也好,明日也罷,在這件事上也隻能向自己發發火,說明他們二人之間的感情還是最深厚的。這樣想著謝騁也不管是不是不合邏輯,總之他說服了他自己,立即就平了那些不悅,反而關心道:“你就彆搬了……”

【馬上就有其他地方給你住】這句話還沒有說出口,清殊已經抱著竹筐從他身邊默然地,不回頭地走了過去。

謝騁回身,看著清殊走遠的背影,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覺,他覺得他剛才好像是本可以抓住什麼,卻到底沒有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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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旁的丈室,原主的東西並不多,隻搬了一次就全都搬完了。

這丈室內放了一個不寬的臥榻,兩張禪椅,和幾個簡單的木家具。

屋子前麵的庭院倒是寬廣,獨開了一扇西麵的窗戶,可見到斜陽。屋內牆壁上掛著副字,上寫:“若人靜坐一須臾,勝造恒沙七寶塔”。

錦娘三十來歲,一邊嗑瓜子一邊倚著門,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你真準備住這裡?”

“對。”清殊回答得平淡無波,幾隻麻雀跳到窗台上啁啾,她並沒有驅逐,伸手揉碎了些乾餅撒向院子。

小鳥們揮著翅膀紛紛躍了下去,在地上啄啄啄。

“是世子娘子要求的?”錦娘將瓜子皮撇在地麵:

“要我說哪個男人身邊沒幾個貌美婢子?世子娘子也太悍妒了些。眼看著你十四五歲花兒一般的年紀,竟將你弄來了佛堂,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清殊拿不準這錦娘是敵是友,原主記憶裡這個廚房的婢子經常給原主行方便,時不時、給原主留一些她喜歡的小點心。

這麼看應該算是較為友好的那類。

不過世上的事情難說,人心更是隔著肚皮,所以清殊說話也隻說一半就打住。

清殊將櫃子中的幡幢折疊放好,“姐姐這話說重了,我哪裡就受了委屈,本就是主子讓奴婢怎樣,奴婢就怎樣,再說這佛堂還是我自請灑掃的呢,就圖個清靜。”

錦娘不太相信地睨著眼:“你還真是個明白人。”

清殊也不搭腔,隻是將錦娘帶來的食盒拿起來,擦了下麵的桌子,再將食盒放上去。

黑紅漆繪食盒上的盤雲花紋沒有鋒棱,卻在這耳房的舊木桌上看起來莫名覺得有些淩厲。

錦娘注視著清殊白得瑩然的麵龐,又磕了一粒瓜子:“等世子回來,你一定要告世子娘子一狀,世子向來疼惜你,看你受了委屈必然是要為你出頭的。”

清殊白潔細長的手指在水桶裡翻洗抹布,“這是大娘子的罰,與世子沒相乾,我領罰乾活就好,也不想去世子麵前說什麼。”

清殊說著側身去擦壁上的木刻壁龕,她胸前緋色的鸞帶之下是一截纖窄窈窕的腰身,斜著往上踮腳。

錦娘打量著清殊那雙修長挺拔的腿,“難不成昨夜那一跪真將你魂嚇掉了?這可不像平時你的做派。”

“平時我怎樣的?”清殊扭轉談鋒,忽然問道。

錦娘沒有回答這話,隨手“當”地一聲敲了一下銅磬,也沒有上去幫忙的意思,隻是拿眼睛瞥清殊的臉,“不趁著今日將這委屈說透,讓世子好好給她點顏色,等世子娘子回來一定還會給你無數委屈吃。你以後想要日日過得快活就難了。”

清殊沉默地擦拭著舊桌椅,肥馬輕裘之家,沒有根基的婢子哪可能日日快活?從前原主的期望,本就是錯的。

她昨夜獨立看天,月亮那樣明亮地掛在天上,她向自己做了許諾,這夜之後,她這個本應該投進幽冥河的惡鬼,要在人間繼續起舞,在黑暗中,她起舞的心也是月亮。

既是月亮,應有盈有缺,應不怕一時的黑暗晦澀。

“對了,你聽說了嗎,琥珀,被打得半死,世子娘子讓白家下人從人牙子手裡麵將她買回來帶她回白家,誰知道白家主母大娘子不僅不留她,還直接打死了。”

錦娘砸了砸嘴。

清殊事不關己地笑了笑,麻利地將舊桌椅擦得鋥亮。

“清殊姑娘。”這時方嬤嬤穿過耳門向這邊走來,方嬤嬤與其他老年人不同,她走路不僅沒有聲音,連重重的呼吸都沒有,總是來得出其不意。

錦娘見了方嬤嬤驚了一跳,“哎呦”一聲轉身就跑,方嬤嬤望了望轉身跑掉的錦娘背影,溝壑縱橫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現在去碧波堂,太夫人、侯爺和大娘子在等你。”

清殊揚起明亮的眉目:“敢問嬤嬤,什麼事?”

“去便知道了。”方嬤嬤抽出帕子將一旁燈籠上纏住的飛蛾解救出來,看著那飛蛾飛走:“對了,你稍微打扮一下。”

心裡七上八下,該不會是太夫人過問了此事,做主要將我賣掉?

她咬了咬牙,若是被賣出去,以白玉知的手段那就得落到窯子裡,過得生不如死。與其這樣此次必須據理力爭留在府裡,若太夫人不允許我說話,那就隻能先發製人,用發上的木簪劫持太夫人,然後再做打算。

方嬤嬤見清殊不語,又回答道:“左右是好事,你去便知道了。”

清殊看著方嬤嬤那張方正的臉,心想方嬤嬤隨手救出飛蛾,這人的心絕對不壞,沒必要在這上麵蒙我,隻要不是被賣掉就好,隻要不被賣掉,事情都還有發展轉圜的餘地。

清殊答應了一聲,很快將自己收拾了下,輕快地跟在方嬤嬤身後往碧波堂去。

穿過垂花柱和月亮門,稍一抬頭,看見堂屋中侯府主子齊聚,每個人臉色各不相同。

清殊抬眸,看見坐在堂中起首便是太夫人。老太太特意表現出顫顫巍巍的姿態,很激動一般地站起身,迎上來兩步。

用那副胖臂彎將她摟入懷中,嘴裡念著心肝寶貝。清殊愕然,原主記憶中看人從不正眼看的謝侯爺此時竟然十分和藹,裴大娘子麵無表情地坐著,謝騁臉上則掛著些尷尬,又極力做出親切來。

碧波堂和大娘子身邊的嬤嬤婢子一個個侍在一旁斂聲屏氣,低頭不敢望她。

這一屋子的人難道都瘋了不成?

太夫人掩麵涕泣,謝侯在一旁勸解,然後道:“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

說著竟也喉嚨一梗,頗有說不下去的意思。

裴大娘子見這出戲不知怎麼往下演,無語地轉開了眼睛,這時太夫人拉著清殊的手坐下,將那故事講給清殊聽。

聽了其中因果,清殊先是震驚於原主竟然還有這樣的身世遭遇,可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先不說侯爺的外室女兒流落廣陵的事,就說九歲時接回府中為婢,這就聞所未聞。

真要是懷疑身世大可以養在莊子裡,按世家姑娘一樣教育培養,正經侯爵貴戚人家,哪有將女兒當做婢子養大的?

婢子少讀書寫字,更彆說還要做伺候人的累活粗活,養在世子房中更容易造成兄妹不倫的傳言,這樣的人家怎麼會做這種糊塗事情。

更何況這府中掌家的是裴大娘子,若是那等混賬昏庸的主母也就罷了,與裴大娘子打過一回交道,這位主母絕不是那種容不下庶女用卑劣手段磋磨對方的性子!

這裡麵怕有什麼不能與我說的緣由。

這樣想著清殊就定下心來,看著太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再看謝侯微微揚起的嘴角,還有一臉真摯強壓住尷尬的謝騁,回想起昨日桑凝說的二姑娘找回來了。

……莫不是這真正找回來的二姑娘出了什麼紕漏?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起來,同時婆子打起門簾,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走進門來,身後跟著個奶嬤嬤和兩三個婢子。

小姑娘生得鼻膩鵝脂,眉目清秀,直條條如水仙花一般,舉眉抬眼很有裴大娘子的神采。

這便是定平侯府的三姑娘謝相宜。

謝相宜早晨起來梳洗時已經聽聞哥哥房中的婢子清殊就是她二姐姐,也是十分震驚,如今長輩們喚她過來認親,謝相宜就趕緊過來了。

她與父母親行了禮,見祖母隻摟著清殊在懷嗚咽哭泣,連忙上前寬慰。

太夫人指著清殊道:“三丫頭,這原是你親親的姊姊,身世未明這幾年一直當做婢子養在府裡,可是受了大委屈。今後你要多尊重愛戴她,就像和你大姐姐一樣好才行。”

謝相宜望了一眼她母親,裴大娘子點了點頭,謝相宜笑微微道:“祖母的囑咐孫女兒知道了,往常去找哥哥玩的時候沒少見清殊姐姐,喚‘姐姐’喚的也多了,沒想到這姐姐竟是親的。從前也算相熟,今後妹妹定加倍對二姐姐好。”

這話說的很好,也是誠心話,雖然多了一個二姐總覺得不習慣,但他們父親這幾年一直尋找流落在外的外室女的事情,謝家姐妹是知道的。父親管不住褲腰帶,出了事情卻要母親來顯示大度寬厚,謝家姐妹十分不認可。不過裴大娘子做人方正,兩個女兒也很敞亮,多了一個姐妹對她們來說沒覺得是什麼大礙。

更重要的是這二姐姐並非母親所生,於是也說不上分薄了她們姐妹的母愛。

至於父愛,這東西得本來有才行,本來就沒有的東西無所謂分薄不分薄。

謝相宜說妹妹定加倍對二姐姐好,她說得誠心,太夫人聽著滿意:“這才像話,一家子姐妹和和睦睦。你大姐姐那邊也已經叫人去傳了口信,等她回家來再與你二姐姐見麵吧。”

說著又叫人拿了個枕頭過來,對清殊道:“這是外麵新燒製的瓷枕,你如今是定平侯府的千金,各樣東西都得用好的。至於從前那些衣飾被褥,一並賞給其他婢子奴仆就行了。”

清殊接過瓷枕,隻見上麵青花紋寫著“為爭三口氣,白了少年頭”。

雖然覺得有些無語,不過太夫人見清殊接過瓷枕倒是很高興,又接著對裴大娘子道:“望舒,這二丫頭就交給你了,該給什麼樣的院子,該配什麼樣的仆從你做主就是。”

裴大娘子應了一聲,抬眼看清殊。

清殊也正在望裴大娘子,四目相對皆是沉默了一瞬。裴大娘子點點頭,還好這孩子是先前試過一次的,不算太不成體統。

如今有了這種因緣際會,她以後的路要與整個定平侯府息息相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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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清殊就有了自己的院落,不僅佛堂不用回去了,甚至可以說是被人擁著架著去的新院子。

她是謝府新生的太陽,那些急於表現,想要緊緊抱住新主子大腿的人歡聲笑語此起彼伏,似乎從前說她閒話,議論她的並非他們一樣。

分彆時謝相宜對她眨眨眼睛,“二姐姐,這瓷枕頭硌得很,遠不如蕎麥枕頭舒服,祖母得了不舒服的枕頭就喜歡給小輩,我全都悄悄放在箱子裡,你也可以這樣。”

清殊這方處於東南方向的院落叫做“屏山小築”。

清殊看著【屏山小築】四個字,再望向院中的植物綠樹,一眾新人站在簷下,每個都是外麵新買回來的仆從。

謝騁站著沒動。

初春的風有些急,吹得新枝條撲簌簌地亂擺,謝騁莫名覺得心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看見清殊和三妹妹謝相宜告彆,他第一次覺得她們兩個站一起那麼像親姐妹。從前為什麼沒有發現?

太陽照得清殊的影子都與三妹妹的影子像了些。

三妹妹轉身往另一邊去,他看清殊也要進院子去了。

“清殊。”謝騁揚了揚聲音。

太陽光很亮,清殊回身,看清了站在橡樹下的人。

她站正身子,看著他俊美的臉。想來早上的時候他也是要與自己說這件事吧,其實早說晚說也沒有什麼區彆。原主的身世有疑,如果真如自己料想,侯府打定了主意寧願冒充都要找回一個全須全尾的女兒,這事對自己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

至於謝騁,看這樣子還沒有想明白其中關竅,想必太夫人是連著他一起瞞了。

謝騁頓住步子,現在他可以確認,她確實與往常不一樣了,並不是擦了雪花粉的緣故,也不是因為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小衫,而是眉眼之間的神情完全變了。

他不受控地在她眉目中尋找那份熟悉的熱情。

“兄長。”清殊開口。

謝騁一怔,見她端莊地吐出一聲“兄長”,他登時如同被戳中痛肋。

酸澀的陌生感攔在他們二人中間,謝騁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清殊同時往後一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