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羨金屋 兔卷 6063 字 2個月前

廚房裡蒸汽氤氳,清殊袖口挽得整齊,手指沾著薄薄的麵粉正在和麵。過了大娘子這一關心裡稍放鬆了些,因著對謝騁沒有原主那樣的感情,她退也退得很乾脆利落。

隻是這一去佛堂,不知什麼時候才有添加香油燭火的理由出得府去。

細白的麵粉倒在銀盆裡邊,揚起手倒進去一勺清水一勺酒糟,攪拌加上均勻地揉捏,一個光滑柔韌,白乎乎胖嘟嘟的麵團就成了。

“呦!少見啊,你倆整日不是看花就是逗鳥,多久沒來這廚房幫忙了。”一旁的黃廚子翻了翻舌頭。

“你也知道是【幫忙】。”清殊將麵團摔在案板上,這用力一摔麵團“啪!”地一聲顫動起來,黃廚子驚了一下,與鄒婆子等人換了個眼神。

清殊不管他們,自己滿意地笑了笑,拿一張布巾蓋住麵團醒發。

桑凝手上的刀背在砧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新鮮的豬腿肉和青蝦一起被剁成了細細的泥。

清殊拎起薑汁和醬油澆入小銀盆,剁好的肉泥又加入了少許料酒,極細的青菜、冬筍末和一些提前熬好的骨頭凍一起投入了進去,攪拌使得這肉餡逐漸變得粘稠有彈性,色澤紛繁豐富。

桑凝洗淨了手,將醒好的麵團分成小塊,每塊都揉成指尖粗細的長條。

她身上疼得厲害,心裡想著,早知這事這麼難受,今日就不順著世子了。但這想法馬上又頓了頓。

今日這事兒是她特意的,故意的,自己想要做實的。

也許是被昨日世子娘子的手段下破了膽,也許是被琥珀那一巴掌打醒了魂兒,總之桑凝決定不再這麼活。

她不要再吃彆人吃剩下的菜,不要再將那些沾著高貴主子口水的剩菜剩湯澆到飯麵上,不要再忍受居於人下,看人白眼隨意被踐踏的艱難清貧。

她要為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前程搏一搏。

若是托生成貴門千金,自然不用這樣費儘心力,因為自有家族父母為自己的婚姻前程謀劃。可運道不好托生在了貧苦人家,那就隻能自己為自己打算。

桑凝想著,與姑娘們比不得,但好在我不用出錢出力經營生計,也不用整日愁眉如何畫得一副好麵容,世子疼我愛我,這樣也很好了吧。

這樣想著乾活的手都多了些力氣,提起小刀,將那些長條切成了均勻的劑子,用柔軟卻堅韌的掌心將每個麵劑子按得扁扁的。

擀麵杖在清殊的手中靈巧滾動起來,桑凝做好的小圓麵團在這擀麵杖的下麵逐漸變成了一張張薄如蟬翼,四周透光,中心稍厚的麵皮。

廚房內其他人見著兩人乾活的靈巧勁兒嘖了嘖舌。

二人手上拿著小竹勺,舀出一勺肉餡放在麵皮中央,拇指和食指並用,捏著麵皮的邊緣就開始快速打褶。漂亮的手指翻飛,每一下都掐得分毫不差,短短片刻,一個十幾道細致褶紋的小籠包便在掌心成了型,好似盛開的白花朵兒一般。趁著手上包包子的時候,桑凝轉頭看清殊,“清殊你不能不走麼,先彆走,肯定還有辦法。”

清殊搖了搖頭,這頓飯就當是為她離開闞壁堂而做的,她溫言道:“我又不是要到天邊去,佛堂並不很遠,以後咱們還是可以時不時在一處的。”

桑凝:“時不時在一處也不是時時在一處了。”

小姐妹們總是希望吃在一處玩在一處的,可清殊有不得不走的道理,於是也隻是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桑凝和原主一起進府,一起長大,處於同樣的境遇身懷同樣的期望,都認定對方是自己是相同扶持的夥伴,很是姐妹情深。

當時探到清殊的鼻子發現她沒氣的時候,桑凝感到天都塌了一半,如今好姐妹能活生生在麵前,桑凝不知道都念了多少菩薩仙人保佑。

聽聞清殊要被調去看佛堂,桑凝心裡一百個委屈,一千個不願意,心裡苦悶得緊,她將包好的包子整齊的碼在竹篾上,呼出口氣。

竹蒸籠早已刷上了一層薄薄的香油,清殊將包好的小籠包小心地放入蒸籠內,彼此間留出些許空隙,免得蒸熟後相互黏連。整個蒸籠很快被裝滿,一個大竹蓋蓋上去,銅壺裡煮開的水翻滾著熱氣,她將蒸籠放到滾水之上。

包子上了蒸籠,兩個人的忙碌告一段落,靜了手,在這廚房一隅看著灶膛裡的燃得正旺的火苗,低聲說話。

桑凝回頭看了一眼其他人,那些人正表情各異地議論她們,不知又說出多少難聽的謠言出來。桑凝紅了眼睛:“都是那些壞人欺負咱們,明明是他們欺負人,到頭來不處罰他們,倒讓你受了罰。”

桑凝說著抹了抹眼角:“咱們自小在一處,如今把你弄到那佛堂去,一天到頭見不到個人,你悶也悶死了!”

清殊拿出帕子來給她擦眼睛,柔聲道:“你道是大娘子逼我去那佛堂的?其實不是,是我自己想去的。”

“自己想去,為什麼?”桑凝詫異揚起眉。

嫋嫋熱氣透過蒸籠的竹隙緩緩溢了出來,廚房中彌漫開一種混合著肉香和湯汁香氣的濃鬱氣味,清殊想了想,壓低聲音對桑凝道:

“我去佛堂,躲開這院子裡的是非。我自己先退一步,離了世子也離了這院子,白家娘子想要折騰我就不太好找理由了。”

桑凝卻說:“住的好好的,憑什麼她來了,你就要走?更何況咱們又沒做錯事。”

清殊停了停,一字一句道:“桑凝,你忘了,咱們是奴,賣身給了人家,與她那珊瑚,玉屏,琉璃盞一樣,與這掃帚,簸箕,抹布也沒有不同。”

桑凝呆滯住,她一向認為謝騁待她們不一樣,想著等謝騁去求大娘子,清殊肯定能留下來。更彆說什麼花瓶花盞……是的,隻要世子去求……

桑凝拉著清殊走出門去,急道:“清殊!你若是這樣去了那佛堂,就不再是世子身邊的人了,不在身邊就沒有原先那樣親密,我小的時候,我阿姐告訴我,男人的心容易變,總是在跟前兒的好,離了跟前就忘了。你不能走,一走以後想做姨娘就難了。”

做偏房姨娘,是她倆從前每日商量的最多的事,如何做謝騁的偏房,做了偏房以後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是她倆自懂事之後最常說的憧憬。有時說的開心了哈哈哈地倒成一團,有時候又為了爭論以後誰住那個陽光最好的小院而鬥氣半天。

見桑凝如此不諳世事,清殊歎了一聲,周圍沒有人,於是直來直去的問道:“昨日我被罰的時候世子不在,今日他回來了,你聽見他有去求大娘子麼?”

桑凝搖頭:“想來是怕大娘子在氣頭上,過了這陣肯定是要為你出頭的。”

清殊心下歎氣,沒人會為個婢仆與自己剛六禮迎娶回來的正妻大動乾戈。

兩個人說了一陣話,裡麵蒸籠熱氣騰騰得冒不停,包子很快就蒸好,香氣引得廚房裡的人不得不對清殊和桑凝翹大拇指。

小籠湯包要好吃,關竅都在肉湯凍兒上,餡兒裡麵又是青蝦又是竹筍,香的嘞。

揭開蒸籠,白白軟軟的小籠包一個個立在竹篾上,表皮晶瑩剔透,隱約可見裡麵飽滿的餡料,清殊用竹夾輕輕夾出來一個放在青花瓷盤上,

錦娘先走上前拿走了這一個,說是為主子們嘗嘗熟沒熟。輕輕一咬,香噴噴的汁登時流出來,這時候可吸不得,可錦娘被香迷糊了,不聽清殊阻止順勢吸了一口,立即被燙了嘴唇舌頭。

見這麼好吃,其他人也蠢蠢欲動,可輪不上他們,甚至輪不上清殊和桑凝,各院兒的婢子嬤嬤提著食盒早就在門前等著,一大籠包子分到各院,分了個乾乾淨淨。

錦娘挨了燙,卻也嘗了鮮,臉上自是開心,沒嘗到的吧唧了下嘴,希望主子們少吃幾口,留下些給婢仆們也吃一吃。

這個說哪裡輪得到咱們,豬腿、青蝦、新下的竹筍,這樣好東西就算留下,也是緊著各院的一等婢子和嬤嬤們。

說著都拿眼睛瞅清殊和桑凝,清殊裝作沒看見,卸下圍裙與桑凝一同走出去了。

清殊剛才就注意到桑凝走路一扭一扭的,她不知道是桑凝剛剛經曆了人事,以為是早上被鄒婆子打的,心裡氣不打一處來,準備回身去找鄒婆子理論,被桑凝拉住。

桑凝紅著臉,不好意思說她這是怎麼回事,隻是將話題又說回到做姨娘上,她二人還沒多說幾句,一個站在廊下的婆子看見桑凝,登時瞪紅了眼,拿著艾草對著這邊使勁兒揮打:

“平地一聲雷,看我打小人兒,打死偷家的蛇蟲鼠蟻,打死偷家的賊!”

桑凝一愣:“你說什麼呢?”

白玉知從娘家帶來的吳婆子從鼻子裡噴出冷氣:“驚蟄打蟲,驅黴運你不知道?我打打打!”

吳婆子嘴上念叨著拔腿就向桑凝這邊衝來,另一隻手上竹簸箕裡用來驅蟲的石灰二話不說朝著桑凝就潑了出去,桑凝和清殊“啊!”地一聲分彆躲開。

一擊未中,吳婆子扔下簸箕,略過清殊,嘴裡念著“打打打!”狂追了桑凝好幾步,接著就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那兒直愣愣地瞪著桑凝,“哧呼哧呼”喘氣。

“這婆子癲了吧?”桑凝往後連退幾步差點摔倒。

心想吳婆子是世子娘子帶來的家奴,自然是看她不慣的,又望向一地的石灰,慌張道,該不是剛才的事被這些人知道了?

她攥了攥手。

知道便知道了,這些拜高踩低的勢利眼!如今我成了世子的枕邊人,除了娘子的娘家奴仆可能看不慣,其餘人要想再欺負我,是再也不能了!

清殊幾步趕上來:“你哪裡惹這個婆子了?”

桑凝搖了搖頭,隻見吳婆子拿著艾草簸箕往彆處去了,她走回去幾步,撿起吳婆子扔在地上的艾草,喘了喘氣。

為奴為婢實在是憋屈,桑凝往地上一蹲,拿著艾草清香往台階上打:“打打打!打打打!”

清殊拉起她:“你乾嘛呢桑凝。”

桑凝流下眼淚,不知是因為自己身上疼流的眼淚,還是因為心裡疼流的眼淚,她往地上打各不停:“打打打!打死那些壞東西!打打打!”

清殊陪她坐在地上,拿出手絹給她抹了淚,從她手心裡拿出艾草放在一邊,“若是光憑打小人就能打掉壞人,這世上就不會有壞人了。”

桑凝抹了把淚水,憑什麼彆人生來就有,有銀錢,有身份,有尊重,咱們呢,做的吃食自己都吃不了,還有受莫名其妙的侮辱。

清殊勸她道,貴門姑娘嫁做人婦後也不是人人都過得舒爽,譬如府中大娘子,嫁人前有多麼靈巧機敏的名聲,結婚到了這府裡邊兒那成箱嫁妝都補了窟窿,這筆數額巨大的財產解了侯府的燃眉之急,但也未能促使老侯爺和太夫人有所悔改。

老侯爺去世後呢,雖沒了那個一直不停往外花錢的水龍頭,可大娘子還是為了這闔府能持續的經營以致落得個心力交瘁。

至於大娘子的丈夫謝侯爺,上上下下都沒看出來侯爺多麼珍愛大娘子,敬重有餘,愛惜不足,真是可惜了大娘子這個人了。

年輕少女無論在娘家多麼受到父母珍愛,婚嫁後在婆家表現出來的高貴大方背後也都飽含心酸,經曆自然能養出風度,可若是沒這種磋磨人的經曆,也少了那麼多午夜痛哭。

桑凝握住拳頭:“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咱們這次就豁出去罷!還有什麼比現在的境遇更壞的了?”

清殊抬眼望她。

夕陽下的桑凝眸子裡閃爍著光彩,宛如寶石一樣,她好像是準備跟什麼道彆,有了些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意氣:“歪纏了這麼些年好沒意思,反正以後都是要做姨娘,不如現在就做實了也不白讓世子娘子磋磨一場!”

清殊聽她聲氣不對:“府裡因循舊規,為保嫡妻嫡子,世子三十歲之前不能納妾,眼看離世子三十還有十多年,你我難道還要熬十多年麼,到時候年輕女孩兒水蔥一般,世子怎麼可能還記得你我。既然如此,咱們也沒有將身子貿然給他的道理。如今怎麼忽然提起這個了?”

桑凝的雄心並未因這話撼動,反而激蕩道:“如今正是麥苗孕穗的好時辰,那人呢?若是咱們在這個春天,先一步有了世子骨血將如何?我不信大娘子不為了親孫子破這規矩。”

先一步有了世子骨血……

清殊肋間一震,記憶中寶笙坐在地龍旁邊一邊擦著發絲一邊說,姑娘,等肚子裡的小小公爺出生,姑娘就是貴人中的貴人,隻是那匾額就不好再掛了。

她當時滿頭草木香問寶笙為什麼。

寶笙摸了下鼻尖:“再掛下去彆人得說嘴咱們這裡掛的是個許願匾額,要什麼來什麼!”

……

蕭際與她坐在繡床,屏退了左右輕輕給她順著背:“顧氏女通情達理,為人和善,是個好相處的女子,顧家累世公卿,這門婚事對我來說很重要,可說到底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我不想委屈你。”

她回身握住他的手,真誠一鼓作氣說,妾隻願郎君好,郎君與我兩情相悅已經是上天賜福,如今郎君與顧家姑娘的夫妻之緣是天注定的,郎君不用為妾身擔憂。隻願今後郎君身側一雙兩好,我們一家和和睦睦。

……

一陣眩暈將她的神思從過往中彈了出來,她也曾認為自己與蕭際情深意濃,能誕下安國公府的長子長孫,卻還是落得玉橫雪影,血染廂房。姻緣錯配,要的是人命。

清殊不想桑凝走自己的老路,那時安國公府顧家娘子還沒進門,就弄死了她,如今這裡白家娘子已經做主,怎麼可能放得過桑凝?

清殊抓著桑凝的手搖了搖頭:“吃苦做不了人上人,想做人上人,得吃人。”

桑凝沒有聽清清殊說的什麼,剛想問,隻見闞壁堂的梁嬤嬤提著食盒尋過來,桑凝將眼淚擦乾與清殊站起身。

清殊望向梁嬤嬤:“梁嬤嬤,怎麼了?是世子找我們回去做事嗎?我們這就回去。”

梁嬤嬤滿臉堆笑:“不是不是,世子在花廳和三姑娘一起吃飯,他讓我來尋二位姑娘,說將這些包子送到你們手上,是專門給你們吃的。還讓我送來了點心和梨子。我去耳房沒見二位,這就趕緊出來找了。”

說著走近兩步,裝作沒有看見桑凝紅紅的眼圈,隻是一味將食盒塞進清殊手裡,然後含著笑轉身就走。

清殊看著手上的食盒,心道這謝騁忽然犯什麼毛病,給我們一食盒新鮮飯食?桑凝則以為是因為今日之事,這是謝騁對她疼惜的表示。

桑凝從食盒中拿出一個包子,窄窄的肩膀微微抖動著,她望著東邊的小花廳,夕陽照在她的雪腮上,“不管怎樣,我們要入高門,做了姨娘就什麼都好了。做了姨娘,我們就堂堂正正坐在那花廳裡,再不用這樣於人前跪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