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時澤亦不知何故,竟初嘗言語滯澀之苦。魏嫣然斜倚其側,手持一柄素雅團扇,輕搖慢擺間,涼風徐徐拂麵而來,夾雜著她身上獨有的清冽幽香,似空穀幽蘭,沁人心脾。紀時澤隻覺心神皆醉,癡癡望著她,竟連呼吸都似停滯。
魏嫣然見他這般呆愣模樣,輕笑一聲,用扇柄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將他從失神中喚醒。紀時澤眨了眨眼,回過神來。
她笑道:“你發什麼呆呢?隻是給你扇扇子,就這般失魂落魄。可彆說你長這麼大,就從沒有個姑娘對你暗送秋波?”
紀時澤微微搖頭,低聲回道:“沒有。我自幼生長之地,皆是男兒,未曾見過幾許女子。”
魏嫣然聽聞此言,不禁勾起唇角,似是不信:“我不信,哪有人從小不見女子的。你這說辭,倒像是那輕薄浪蕩的登徒子哄騙姑娘的話。”
紀時澤正欲辯解,卻被她抬手打斷:“罷了,莫要再這般支支吾吾的,莫非又要對著牆發呆,半晌不言語?”
紀時澤微微皺眉,卻也無言以對。魏嫣然見狀,輕歎一聲,正色道:“好了,且說說事情究竟如何了?”
原來,她與眾人鬨至縣衙,逼得縣令前來,離去之時,尚有許多百姓氣憤難平,留在縣衙門前,輪番斥罵縣令的不作為。此時縣衙內熱鬨非凡,若是紀時澤將劉老板與那字條送去,隻怕又會掀起一場風波,她亦會知曉。
紀時澤沉吟片刻,道:“我見府衙處人多嘈雜,便想著待天亮能看個清楚,再將人送去。至於那劉老板,我已將其綁縛,堵了嘴,敲暈了,藏在隱蔽之處,斷然生不出事端。”
他回答這類問題時,倒也得心應手,說完後輕輕吐了口氣。他心底裡,倒是希望魏嫣然能一直這般問些事情,哪怕隻是讓他做事,也好過回答那些讓他不知如何開口的問題。
魏嫣然聽他這般處置,心中暗自滿意,嘴上卻忍不住誇讚道:“你這法子倒也妥當。”說著,又用扇子輕輕蹭了蹭紀時澤的頭,那愛撫般的動作,讓紀時澤心中受用不已,甚至忍不住將腦袋往扇子處湊了湊,擠得魏嫣然拿著扇子的手不斷後移。
此時,張雪一行人終於趕到。
張雪手上、肩上、身上掛滿了五六個包袱,步履蹣跚。她身後,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婦人拄著拐杖,滿目慈愛地看著眾人。
再往後,是五個尚且年幼的孩子,稚氣未脫,各自背著小包袱,有的咬著牙,似是下一刻便要被沉重的包袱墜倒;有的氣喘籲籲,卻仍強裝鎮定。
魏嫣然趕忙迎上前去,接過孩子們的包袱,還不忘溫柔地摸摸他們的腦袋:“真棒,以後就住在二姐姐這裡,二姐姐給你們做好吃的。”
一旁的紀時澤見狀,微微撇了撇嘴,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原來,她對旁人亦是這般溫柔。
老婦人走到魏嫣然麵前,微微躬身,語氣中滿是歉意:“魏小娘子,我一介將死之人,本不想叨擾,隻是雪丫頭不懂事,非要帶著全家來此,實在羞愧難當。”
魏嫣然笑著扶起老婦人,將她往廂房引去:“嬸娘莫要這般說,您與雪姐姐情同姐妹,那您便是我的乾娘,我自當照料。況且雪姐姐幫我諸多,將您和孩子們接來,她便無後顧之憂,也能多幫襯我,我還要謝您願意大駕光臨呢。”
老婦人本因來到陌生之地而有些拘謹,聽到魏嫣然這般貼心的話語,心中頓時暖了幾分,也放下了一些不安。
她活了這許多年,自然能看出魏嫣然所言皆是真心。她深知張雪的性子,若非有要緊之事,她是斷然不會帶著眾人前來叨擾的。
既如此,她這將死之人,便聽從年輕人的安排便是。
另一邊,紀時澤接過魏嫣然手中孩子們的包袱,將他們帶去了廂房。
此時他才發現,張伯母住的竟是他之前所居的屋子,而孩子們則住在東西廂房。那他,又該住在哪裡呢?他心中忽而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一時竟怔在了原地。
一旁的孩子們看到廂房桌子上擺放的糖果和零嘴,紛紛擠過紀時澤,歡快地蹦起來:“有糖!”“有好吃的!”
聽到聲響的張雪趕忙上前阻攔:“不可,放下!”
魏嫣然卻笑著拉住張雪:“做什麼?這本就是特意給他們準備的,你想要,我還不給呢。”
張雪道:“無功不受祿,我不能……”
“不能什麼?”魏嫣然拉著張雪,強行打斷了她的話,“你我情同姐妹,如今你都搬來我家,還覺得我是外人嗎?”
張雪聽聞此言,又見魏嫣然已有些生氣的模樣,心中一緊,趕忙解釋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魏嫣然毫不猶豫地指著孩子們,道:“那就告訴她們,我是她們的二姐姐,你們怎麼對我的,便要怎麼對我。我要你們做的事情,你們一定要認真去做,我給你們的東西,你們也要拿著,莫要讓我傷心,更莫要惹我生氣。”
“這……”張雪仍是有些為難,但看著魏嫣然那認真的模樣,她心中一暖,下定了決心。她深知這位好姐妹是真心待她,亦將她這群家人當作自己的家人。她既已答應搬來此處,便不能再做些見外之事,以免傷了她的心。
“豆蔻、杜若、川柏、空青、遠誌,你們都聽好了,這位便是你們的二姐姐。你們要如何待我,便要如何待她。她要你們做的事情,你們一定要認真去做,她給你們的東西,你們也要拿著,莫要讓她傷心,更莫要惹她生氣。”張雪對著孩子們認真說道。
“是!”小家夥們本因張雪的前言而有些不情願,耷拉著小臉,此刻聽了這話,又歡呼雀躍起來,迫不及待地將那些誘人的零嘴和糖果塞進嘴裡,大快朵頤。
魏嫣然見狀,心中才稍感滿意。這些孩子,還有張雪,其實並無血緣關係。
早些年,張伯伯和張嬸娘本有一個孩子,隻是那孩子命薄,半夜發了高熱,便沒了氣息。張嬸娘思念幼子,心痛成疾,一病不起。
然而就在那年的一個雪夜,張伯伯意外在雪地中撿到了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便是張雪。張伯伯將她帶回了家,原本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張嬸娘,聽到嬰孩的啼哭聲,猛地坐起身來。
從此,張伯伯和張嬸娘便將張雪視如己出。
後來,張家又漸漸多了許多孩子,這些孩子大多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與張雪有著相似的遭遇。
張雪的名字,便是來源於那場大雪。再後來,張家的父母為孩子們取名時,求了隔壁那位有學識的老郎中。那老郎中也是個圖省事的,便直接取了草藥的名字,於是便有了豆蔻、杜若、川柏、空青、遠誌這些名字。
張雪自幼便被張伯伯和張嬸娘教導,心地善良,熱心腸,麵對不公之事,總是想著見義勇為。
然而許多人卻隻在有利可圖時才願與她交往,無利可圖時,便聚在一起詆毀她是個假聖人,不可深交。
但魏嫣然卻不這麼認為,她這一生見過太多見利忘義、背後捅刀的小人,因此深知張雪身上有著最難能可貴、最值得信賴的品質。
她並不害怕自己會因張雪而被拖累,也不在乎外麵的流言蜚語。她隻是怕麻煩,怕自己在前麵忙碌,卻不知何時何地便被人在背後捅了一刀。
而張雪,絕不會讓她有這個負擔。因此,她願意幫助她,不想讓她那古道熱腸的心寒了。
終於安頓好了眾人,魏嫣然對張雪道:“雪姐姐,我需出去一個晚上,這一晚上你照看好嬸娘、弟弟、妹妹,還有酒樓。廚房裡的花魔芋,我已經處理好了,明日清早之前我會回來。”
“嗯。”張雪又問道:“妹妹,欲往何處去?”
魏嫣然道:“往今晨贈金之大善人家去。”言罷,便挽了紀時澤之手,徑往門外行去。
街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雖時光流轉,然人流不減反增。
魏嫣然頭戴鬥笠,麵覆輕紗,複取一頂大草帽,輕輕置於紀時澤頭上。
紀時澤覺其動作,忙低頭承接,二人皆為名動一時之人,為避人耳目,隻得擇偏僻小徑而行。
昏暗巷中,紀時澤目視足下,手扶魏嫣然之臂,以防其失足。“可要我攜你飛入?那王員外家雖富,然護衛之能,較之趙縣令府上,相去甚遠。”
言畢,又覺不妥,複道:“趙縣令府上之護衛,亦不足道,若我攜你入內,亦無人能覺。”
魏嫣然輕笑低語:“我等乃往王員外家談生意,非為行竊。”言訖,自袖中取出一錠金光燦燦之元寶,正是今晨令張雪記賬之物。
然轉念一想,又露狡黠之笑。“也罷,你攜我飛入,且觀王員外此時作何。”
紀時澤應道:“嗯。”
遂攬魏嫣然之腰,足下一點,二人便飛至屋頂簷上。此處已遠離市囂,足下屋舍,燈火寥寥。
皓月當空,偶聞鴉啼數聲。
紀時澤攜她飛飛停停,終至一雅致府院。此宅宏大,圍牆高聳,綠瓦紅牆,亭台樓閣,山水相映,儘顯富貴氣象。
府中時有護衛家丁巡邏,然紀時澤身法非凡,雖攜魏嫣然,仍無人察覺。
大多屋舍已熄燈,唯數間房內燭火猶明。
魏嫣然本欲令紀時澤止步,以便探知王員外所在。然紀時澤似對庭院了如指掌,徑直攜她往王員外居處而去。
及見窗紙內人影晃動,聞王員外之聲,魏嫣然方知紀時澤之深不可測。
她素來獨行,即便與人交往,亦隻擇張雪般單純之人。
唯紀時澤,表麵單純,似願為她赴湯蹈火,實則深藏不露,令她難以捉摸。
他是個例外。
然有他相助,她確能事半功倍。
魏嫣然從他言談中得知,其自幼少見女子之處,必為軍營。而其訓練有素之身法與出眾氣質,亦表明其非尋常士卒。
然她無意深究,料想此人不會久留。
二人互惠互利即可,若他執意扮演癡情郎君,她便陪演便是。
總之,她不信,此人僅因她救命之恩與數月照料,便對她情根深種,非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