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落了整夜的雪,隔日一早,天地白茫一片。
紅磚金瓦的宮殿像一位耄耋老者,在風雪中瞌著眼。
阮棠在寂靜無聲中睜開眼時,天色已微明。
棣兒在她耳畔輕聲道:“九公主,昨夜冷得下雪了,今兒個外頭漂亮得很。”
下雪?
阮棠一下清醒過來,從床上挺坐起身,被子掉落到一邊,被窩外的寒氣凍得她瑟縮了一下。
棣兒笑吟吟說:“想當年九公主出生的時候,雪也下得這般大。”
沒等催促,阮棠笑嘻嘻地主動下床穿衣洗漱,“我來這裡之後,記憶裡還沒見過雪呢。”
剛出生那天自然不算,畢竟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嬰兒。
而公主的身份又像個金貴的枷鎖,她總不可能被抱到室外看雪吹風。
“九公主又在說些瘋話了。”棣兒告誡她。
阮棠做了個鬼臉,隻當沒聽見。
等繁瑣的衣飾穿戴完畢,阮棠踩著鞋子小跑到窗邊,露出了一截渾圓雪白的腳後跟。
她也不管不顧,隻著急地打開窗戶,入眼所見全是純淨的白色。
寒風吹進屋內,阮棠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仔細感受。
簡直——凜冽又快意!
棣兒不依,來到阮棠身邊,更急地關上窗,“剛醒就吹風,當真會受寒的。”
“等會要去欽安殿前迎泠燃君,九公主還是快些梳妝的好。梳好了妝,也能順道去外頭玩會兒。”
聽見這話,阮棠才肯安分地坐到梳妝台前,由棣兒為她綰發。
銅鏡中一張還沒長開的嬌俏小臉,白玉一般,剛吹了風而泛起粉色。雙眉細長,清亮的杏眼之中是藏不住的靈慧,右眼正下方的臥蠶處有一顆淺淺的小痣,憑添幾分狡黠。
阮棠披在肩上的黑發如瀑,棣兒心靈手巧地給她梳成了活潑又不失端莊的垂掛髻。
又細細瞧了一眼,她穿了昨日尚衣監新送來的嫩黃色雲錦宮裝,於是搭配著在頭上綁了同色的絲繩。
看著鏡中麵容姣姣的少女,棣兒很滿意:自家公主這身打扮,往盈盈雪地那麼一站,準是個粉雕玉琢的可人。
相比之下,阮棠就沒那麼樂意梳妝打扮,那張漂亮的臉因為愁苦而失色幾分,“唉,真掃興。”
洛京好不容易才下一次雪,她卻沒機會撒潑打滾瘋玩一場,還不得不跟一幫人在欽安殿前吹風。
什麼泠燃君,有那麼重要嗎?非得在大冷天起那麼早去迎他,還得特地穿上新衣盛裝去迎他,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麼想的……
不知何時,阮棠再抬眼看向鏡中,棣兒已經梳好了妝。
她眉間的憂愁一掃而空,興奮地站起身要往外跑,卻被一把攔住。
棣兒取過另一位宮女手上的絨白氅衣給她披上,再仔細地打了個結。
阮棠從鏡中看看自己,被包裹的像是一個雪人,笨手笨腳,厚重到連脖子都看不見。
但該玩還是得玩,問題不大。
-
辰時三刻,欽安殿前的儀鐘準時敲過。
雪天裡報時,節奏緩緩,時間仿佛會跟著慢上幾分,空晌偷度。
大殿之前,烏泱泱的一群人,把廣袤的純白雪色也給比下去。
阮平帝在首,皇子公主隨其側,再之後便是百官大臣,文武分列而立。
阮棠還不曾玩得儘興,就被帶著來到這群人中間。
但她也是第一次見這種大場麵,此時此刻倒有了心思去琢磨這泠然君到底什麼來頭。
不過嘛,隻是有點像她上一世去動物園裡看猴子。
想到這兒,阮棠忍不住躲在人群中偷偷笑。
周邊站的人雖多,卻沒發出什麼動靜,大夥連呼吸都忘了似的。
昨夜才下過雪,今日也不曾起風,四周都是闃靜的。
阮棠笑夠了,低著頭犯起困來,那位泠然君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曾察覺。
隻是耳邊落入一道清潤疏離的聲音,破了靜:“參見陛下。”
順著這道聲音,阮棠抬起頭。
她本沒報多大期待,可那一刹那,還是晃了晃神。
眼前的少年逆著雪天的白光,不下跪也不行禮,隻微微頷首。
他身著一襲華白袍子,臉上的情緒淡漠而冷雋,青絲披散,用發帶係了一個簡易的冠。
既飄渺得像抓不住的霧,又剔透得不比新雪遜色。
少年獨自一人,立於雪色之間。
他挺拔的後背上背一柄通體銀白色的劍,映照著雪,折射出閃亮的光芒。
那出塵的姿容遠超出於雪色,或可稱之為絕色。
阮棠呆住。
可沒人和她說過,這位泠燃君長得那麼好看。
白色天地間,雪又開始下了,還挾著風。
“阿嚏。”阮棠吹著冷風,卻熱了臉,不可自抑地打出個噴嚏。
這一聲,自然是煞風景的。
謝泠燃的眼神似有若無地越過阮平帝,看向阮棠。
就如同落在裙釵上的雪,看不出存在過,便悄悄滲透消失了。
四目相對,阮棠沒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倒是聽見了不合時宜的機械電子音——
【原書主角出現,生存機製觸發成功。】
謝泠燃已經便彆開眼去,沒有停留一時半刻。
阮棠的笑臉還沒來得及掛上就垮下來,心中暗道:什麼玩意?
那冷冰冰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原書主角出現,生存機製觸發成功。】
原書主角?生存機製?
這都什麼跟什麼?
阮平帝笑聲爽朗,口中的話也極其恭維客套。
他引著謝泠燃往欽安殿內去,一群人則緊隨其後。
趁著這動靜,阮棠拿手指戳戳阮芥的後背,問他:“八哥哥,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你的聲音,”阮芥還記著昨晚的仇,回過頭欠揍又惡劣地答她,“甚是聒噪。”
【宿主與係統的對話其他角色無法聽見。】
那聲音清晰地解釋了一遍,阮棠才敢肯定自己沒幻聽。
“我身子不舒服,先溜一會,八哥哥你幫我留意著些,彆讓父皇發現。”阮棠踮起腳,俯身到阮芥耳邊叮囑他。
阮芥氣不打一處來,“小九,你真是膽大包天,這麼重要的場合也敢溜……”
然而阮棠的氅衣穿得和雪一個顏色,跑得又快。
阮芥伸手撈都撈不回來,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小丫頭跟兔子似的溜走了。
-
阮棠的腳步是輕快,可心情就不那麼輕鬆了。
她獨自在沁芳園內晃悠,一臉凝重,內心正進行著天人交戰。
“你最好給我說清楚一點,什麼穿書,除了昨天的話本,我可沒亂看書。”
【宿主所在的現世界是書籍《絕代雙驕》的故事設定。】
“《絕代雙驕》?”阮棠悶悶不樂。
光聽這名字就知道,她的身份是不可能和主角有什麼聯係了。
【“謝泠燃”是主角之一。】
“另一位主角呢?”
【另一位主角暫未出現,目前無法解鎖身份。】
阮棠想了想,又問:“那我是什麼身份?”
係統說出的答案和它的聲音一樣冷酷無情:【炮灰配角。】
阮棠不理解,好歹是堂堂洛京九公主,怎麼就炮灰了?
但轉念一想,她又鬆了口氣,還好不是反派,炮灰嘛,隻要不作死接近主角就行。
隻是可惜了謝泠燃那麼好看的一張臉,她竟然隻可遠觀。
“兩位主角是什麼關係?”
【合作關係。】
阮棠冷笑出聲:“天作之合?”
係統沒回答,她便撒氣般地用力在雪地上踩出一個深深的腳印。
“你說的‘生存機製’又是什麼?”
【宿主需要維持人設,獲得主角好感,順利完成任務,以在現世界生存下去。】
阮棠懂了,她這是穿書了,還毫無懸念地穿成了一個小炮灰,想要安穩活著就得完成係統給的任務。
之前她還總嫌棄宮中的米蟲生活太過無趣,現在倒好,生命被拿捏住,從今往後都得兢兢業業活著了。
阮棠認命般問:“什麼樣的任務?”
【主線任務是獲得主角“謝泠燃”的好感,支線任務未到達劇情節點,暫時無法開啟。】
“獲得謝泠燃的好感,什麼意思?攻略他?”
【可以這麼理解。】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阮棠看過的小說和話本都不少。
按照定律,如果穿成炮灰並不建議接近主角,不然就是作死。
可這係統還偏偏慫恿她去攻略謝泠燃,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阮棠心生疑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等等,我什麼人設?”
係統不緊不慢的聲音道:【綠茶。】
阮棠差點以為係統在罵她,白眼翻完才想起這是在回答她的問題,便輕咳兩聲,服軟撒了個嬌,“可是我不會嘛。”
【宿主現在就做的很好。】
敢情是把她的撒嬌當綠茶了,阮棠立馬換了語氣:“停!打個商量,我覺得謝泠燃這種樣子的,對綠茶人設肯定沒什麼好感,能不能換一個。”
係統將冷酷無情貫徹到底:【宿主無法改變故事設定人設。】
去你的。
阮棠氣急敗壞,惡劣地踢起腳下的雪。
然而,碎雪卻成不了完整的拋物線,通通砸到了遠處華白的袍子下擺處,接著便滾落在地。
救命,總不能那麼巧吧?
不遠處,袍子的主人停下腳步。
阮棠的心突突地跳,帶了些僥幸地望過去,“謝……謝……”
謝泠燃,嗬嗬,就是那麼巧。
大概是聽見了她心裡的吐槽,係統適時提醒:【警告!請宿主保持好綠茶人設。】
阮棠不知該作何表情,原想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最終卻變成了苦澀的笑容。
她軟綿綿地來了一句:“仙君沒事吧?”
說完,阮棠就想咬舌。
仙君這稱呼可真土,完全沒有記憶點,更彆說刷好感了。
“無妨。”碎雪弄臟了謝泠燃的衣服,他卻沒有皺一下眉頭,答話時也沒有正視阮棠,隻是一心要繞過她離開。
也不知道是隱忍不發,還是對待旁人,情緒淡漠到無所謂了。
不管是哪個原因,阮棠都決定搏一搏。
於是,在謝泠燃經過的時候,她也邁出一步,緊接著便裝作腳底打滑的樣子,直直跌進雪地裡。
“哎呀——”
好冷,這回她真的是個雪人了。
想忽視這動靜都難,謝泠燃果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又往回走來。
他淡淡的眼神落在阮棠發頂嫩黃色的絲帶之上,深不可測。
隨著跌倒的動作,阮棠的頭發上撒了些細雪,星星點點,狼狽之下倒也顯出幾分頑皮。
借著氅衣遮掩,她又悄悄地用力把掌心摁進雪地裡,淚腺凍得立馬醒過來。
“我疼……”再抬起頭仰望謝泠燃時,阮棠眸中已淚光盈盈,又是紅彤彤的鼻尖和臉頰,模樣好不可憐。
哪知謝泠燃完全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收回視線,直言三字:“站起來。”
阮棠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人怎麼完全不按劇本來,這種時候沒有公主抱就算了,連拉她一下都不肯?
“我站不起來。”阮棠忍住,繼續裝委屈。
謝泠燃神色未變,隨手折下一枝道旁的梅花,握住一端,另一端遞向阮棠,“拉住。”
看著那枝脆弱的花枝,阮棠果斷搖頭拒絕:“要是折斷了,我豈不是要再摔一次。好疼,我不要……”
【警告!檢測到主角“謝泠燃”心情不悅,請宿主保持好綠茶人設。】
阮棠敢怒不敢言:心情不悅?就是因為太綠茶了才惹得謝泠燃心情不悅的吧。
她不甘心地把後麵的廢話咽下肚,老老實實拉住梅花枝的另一端。
那邊,謝泠燃隻用指尖輕輕往上勾了勾,阮棠就感到一股力量將自己拉起來。
隻是沒等阮棠站穩,謝泠燃便鬆開梅花枝,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徒留一個清冷的背影。
哪怕呆在原地沒去追謝泠燃,阮棠還是不放棄一切機會整出新的幺蛾子。
她將手中的梅花舉到鼻尖,變態似地用力嗅了嗅,然後確保前方的謝泠燃能聽見,故作驚訝地大聲道:“好香!”
【警告!檢測到主角“謝泠燃”心情不悅,請宿主保持好綠茶人設。】
阮棠難以置信:“有沒有搞錯?這也不行?謝泠燃這種高嶺之花也太難釣了吧。”
【所以要求宿主保持好綠茶人設。】
阮棠不再管係統,而是盯著謝泠燃的背影,揚起個微妙的笑臉。
就算現在冷冰冰不理人又如何,畢竟她執著了兩世的癖好可都是——看著高嶺之花被拉下神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