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之雪(1 / 1)

《我真的沒想當反派啊!》

文/薑時茫

阮平十五年,冬。

自打阮平皇帝登基以來,洛京第一回下了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一夜之間染白了整座皇城。

同一天,宮裡也迎來了玉雪般的小九公主的誕生。

坊間都流傳說這九公主是小福星,一出生就帶來了國泰民安的祥瑞。

疏風宮內一片歡喜肅穆的景象,每個宮人都井然有序。

香爐上方煙霧嫋嫋,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安神熏香味,卻掩蓋不住在這之下的腥膻氣。

阮棠漸漸清醒過來,眼前的景物影影幢幢,如隔著霧,看不真切。

她眨眨眼睛,清明了一些,至少能望見深色的橫梁。

“哇嗚——”

還沒來得及摸清楚狀況,阮棠突然就感到屁股被一雙略帶溫熱的手給掐了把,力道還不小。隨即臉上一紅,出口的哀嚎卻化成了一聲清脆的啼哭。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變成了個嬰兒的身子,除了咿咿呀呀,再說不出話。甚至動不了身子,隻能借著眼角餘光,探清局勢。

恢宏空蕩的大殿,巍峨的梁柱間錯排列開,床頭華麗的幔紗拖曳至地,幾步之外站立著兩排宮娥打扮的女子。

正疑惑之間,阮棠又感到自己像傳球一樣被遞到一個寬敞的懷抱。

目光所及的畫麵變成一個男人冷厲的側臉,他聲線平穩地昭告:“九公主,賜名棠,號平樂公主。”

緊接著,一道細尖的聲音劃破靜謐,再一遍照著原話通傳下去:“九公主,賜名棠,號平樂公主——”

“平樂平樂,平安快樂。”男人低下頭,威嚴的臉龐帶上些溫和的笑意,指尖輕輕地觸上懷中嬰兒粉嫩的小臉,衝著她喃喃道,“望你永遠也不要被卷入權利爭鬥和政治漩渦。以後長大了,也能守護這個國家的黎民百姓平安快樂。”

阮棠一夢千秋,一睜眼便是萬年。

她不再是那個世界裡,整天忙於生活和學業的女高中生,而成了阮平年間的九公主。

今昨種種,生死之間,更迭從來留不住。

-

一晃眼,阮棠十五歲了。

阮平帝膝下有九個孩子,三位公主和六位皇子。

依次排下來,分彆是太子和諸位皇子,三公主、六公主,再加上她這個最小的九公主。

年關將至,這幾天宮裡忙碌又熱鬨,宮人們忙著張燈結彩,灑掃洗沐。與往年比,任誰也看得出這次要莊重許多。

阮棠從翰林院下學,由棣兒和一眾宮女陪著走回雪棠宮,話也總閒不住:“今年新春宮裡好熱鬨。”

“回九公主,”廊上忙碌著的宮女停下來福了一禮,解釋道,“今年新春要迎泠燃君入宮麵聖。”

阮棠點點頭,想起了晨間在翰林院上課時乾的蠢事,心裡有些不滿。

昨夜偷看畫本,醜時撐不住了才堪堪睡下。

顧知節講學又跟念經似的,阮棠難免在課堂上打個小瞌睡。

那會兒,她正一手支著腦袋,一手持卷,渾噩地神遊天外。

“九公主。”

顧知節聲音自頭頂而來時,阮棠一下子就清醒了,“是!”

“你可知這靈遊閣為何‘一君當關,萬夫莫開’?”

顧知節若無其事地從案幾繞過,留給她一個莫測的背影。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1]。

阮棠悄悄坐正了身子,從前背的高中課文湧進腦中,便試探道:“因為靈遊閣天下奇險?”

顧知節轉過身,麵上不動聲色,“那你可知,這‘君’是指何人?”

阮棠知道自己耍小聰明,套用著另一個世界的知識,卻回答錯了,又沒能力現編,支支吾吾接話:“指……”

她眼神不定,往一旁坐著的八皇子阮芥身上瞟,指望這廝能給個提示。

阮芥低垂著腦袋,好讓顧知節瞧不見自己正在說話。

他壓低聲音提醒,一遍遍連著,說得又快又急:“泠燃君,泠燃君,泠燃君……”

老人家?

阮棠皺眉。

阮芥莫不是在耍她?

“是位仙風道骨的……”怕阮芥報之前欺負他的許多仇,阮棠先說了個似是而非的形容來試探。

眼見顧知節漸漸要讚同地對她點起頭,阮棠有了底氣,一字一字地接上:“老,人,家。”

話音剛落,學堂內便發出一陣克製的笑聲。

一個個原先抬著頭認真聽課的腦袋都不約而同地低下去,咧開嘴角偷笑起來。

阮芥最是放肆,直接笑彎了腰趴在桌麵上,差點笑岔。

阮棠氣不過,在桌底下給他來了一腳。

阮芥吃痛抬起頭,白皙的臉笑得漲紅,又開口:“我說,謝泠燃。”

他話裡夾雜著笑聲和氣聲兒,阮棠聽不清楚。

那邊顧知節強忍著怒意道:“恰逢年關,翰林院明日便要休學。九公主就趁此去抄一遍《洛京風物》,好好了解一下洛京的風土人情,等過完新春再交給我不遲。”

“謝……謝……”

阮棠丟了臉,心裡卻有了該死的勝負欲:她今天非得聽出阮芥說的名字到底是什麼不可!

以至於完全沒心思聽顧知節說了什麼,隻專注著要辨彆阮芥所說的名字,不知不覺就學著他的口型念出了第一個字。

“哈哈哈——”阮芥帶了個好頭,一個個少年少女再也克製不住,直接放肆地笑出聲來。

顧知節早已變了臉色,輕哼一聲:“九公主不必言謝,老夫可受不起。”

收回思緒,阮棠不著邊際地抱怨了一句:“顧太傅慣會罰人抄書。”

而後,她便帶著一眾宮女離開了。什麼少年閣主,驚才絕豔,仙人之姿,一劍守閣……宮女所言的一乾溢美之詞,通通拋諸身後。

無趣的宮闈生活,阮棠縱使再鬨騰,時間一久,也變得有許麻木不仁起來。

每天懵懵懂懂,漫無目的地活在這個世界,她完全不明白意義何在?

-

夜深,燈影如幢,倒映在窗戶紙上輕躍著,如同泛舊的黃宣紙上暈開一筆淺淡墨跡。

一推開窗,就是阮芥帶些討好的笑臉,脆生生地喚了一句:“小九。”

他站在月色之下,雙眼澄澈,一襲青衫,挺拔得跟園中的翠竹似的。

窗外夜黑風高,宮內燭火搖曳。

剛才阮棠無意間瞥見窗紙上映出身影,在外頭不安地來回走動著,還有縷頭發毛毛躁躁地翹起,就猜到了是他。

“你來做什麼?”阮棠瞪他一眼,明知故問,“走開,我現在可不想看見你。”

阮芥好聲好氣跟她講道理:“小九,你之前也沒少欺負過八哥我吧?我都沒跟你計較。而且我也沒說錯什麼,是你自己聽錯了。這次就算我們扯平,你不要再生氣了。”

同是十五歲的年紀,阮芥長得並不比阮棠高多少。

他站在窗外,要塞東西過來,“你喜歡的玉豆糕,我帶給你賠罪。”

“行啊,那你再讓我欺負一下,我就不和你計較。”阮棠繼續惡聲惡氣,雙手卻很誠實地接過阮芥遞來的糕點。

寒冬天氣,阮芥還在外邊呆了那麼久,糕點卻是溫熱的,大概一直被他抱在懷裡。

“不許踩我的腳,不許拉我的頭發,不許扯我的耳朵,不許捏我的臉,不許……”

阮芥一項一項無心地羅列出她曾經的罪狀,阮棠越聽越覺得自己像個惡毒驕蠻的妹妹。

她聽得愧疚又心虛,便玩鬨著輕輕推了他一下。

雖然控製了力道,阮芥仍然氣急敗壞的,咬牙切齒道:“也不許推我。”

“行啦,我才沒那麼小氣呢,早就不生你的氣啦。”

“我生的,”阮棠思考了一會兒,趴在窗台上胡說八道,“是謝泠燃的氣。”

不管是誰,總得拉個人來生生氣,要不然豈不就是她心甘情願,白白抄書了。

她才不乾。

“你說話能不能不要大喘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生了謝泠燃的孩子呢。”

阮芥後背倚靠到窗台上,壞笑著打趣她,卻故意吞掉最後邊幾個字,仗著阮棠聽不出來。

“我要關窗了,”阮棠站直身子,拖住阮芥的背讓他站直,“八哥哥要是想在新年前染上風寒的話,大可繼續傻站著。”

阮芥心裡暖了一瞬:這個妹妹雖然沒大沒小,對他說話刻薄了點,其實還是挺關心他的。

“還有,八哥哥,你知不知道。”阮棠笑得很甜,假惺惺的。

阮芥轉過身看著她,直覺得她下一句說不出什麼好話。

“你每次自稱八哥的時候,都讓我起到了那種也叫‘八哥’的鳥兒。”

阮棠搖頭晃腦,文縐縐地說出一句:“甚是聒噪。”

“小九你——”

阮芥沒來得及虛張聲勢,口頭教訓她一下,窗子就“啪”的一聲被關上,還差點兒就拍到了他的臉。

“我告訴你,這也不是你不喊我八哥的理由。”阮芥從外邊開不了窗,隻能大喊。

阮棠聳聳肩,朝窗外的身影扮個鬼臉,輕聲細語地懟一句:“等我什麼時候天天喊你八哥了,你可不要後悔,哭著求我改回去。”

要是讓阮芥聽見了,按照他的性子,說不定整晚都會站在窗外和她互懟個幾百回合。

不眠不休,和她晨間在課上時一樣蠢,也隻為那該死的勝負欲。

沒人搭理阮芥,他自討沒趣,在外頭沒待上多久便離開。

阮棠趁此又找了個新畫本出來,秉燭讀得起勁。

直到棣兒走進屋內,給暖爐添了些炭,“夜深了,九公主早些就寢,莫要傷了眼睛。”

新添的炭立馬給燒得猩紅點點,室內暖上許多。

“知道啦。”阮棠頭也不抬地答話。

她正嫌熱得慌,白嫩的腳丫正悠閒在半空中晃蕩著。

“明日還要早些起,去欽安殿前迎接泠燃君。”

見阮棠看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要歇息的意思,棣兒再次出言提醒她。

聽聞此言,阮棠哀嚎一聲,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拿話本蓋住臉,拒絕道:“我不去。”

“九公主彆說胡話,今日尚衣監已經給各宮送來了新衣。屆時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會去,就連陛下也會去。”棣兒輕笑一聲,反問她,“九公主如何能不去?”

阮棠翻個身趴到床沿,朝棣兒眨巴著大眼睛,委屈道:“因為天太冷,我染上風寒了。”

“那正好隻有後宮妃嬪們不去,明日要不要稟報給漱妃娘娘,讓娘娘來雪棠宮探望九公主。”棣兒微笑著,故意這麼問。

作為阮棠從小到大的貼身宮女,棣兒應對這位小公主的任性總是遊刃有餘。

隻要一提到阮平帝或是阮棠的母妃,她總是沒轍。

“我要睡覺了。”阮棠扔開手裡的話本,扯過被子將整個身子裹得嚴嚴實實,賭氣地緊閉上眼睛。

棣兒走近床塌邊,給她掖了掖被角,然後吹滅燭火,乘著黑暗悄悄退了出去。

屋外寒涼,風聲蕭蕭。

棣兒打廊下走過,不經意間抬頭,陰沉灰蒙的天色之下,竟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她伸出手,接了幾片,冰冰涼涼的小點在溫熱的掌中化開,欣慰地想到,明日九公主看見了,大概會很歡喜,吵著鬨著要玩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