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情握住了他的手,平日裡冰冷毫無溫度的手此時此刻如烙鐵,即使她用靈力護體,仍舊被灼燒至滾燙。
但她不避不懼,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是他們錯了,我一直知道,林師兄也知道。等你發泄完,我們一起去拜祭師兄可好?他很想念你,正如你一般想念著他,你去看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溫柔的聲音融入夜風,輕輕送至他耳邊,那一瞬間,似乎回到了許多年前。
他沉默了,睫毛輕微地顫動。
哢擦一聲,湖麵如破碎的鏡麵,四分五裂,抬眼去看,猶如三千破裂星辰,而所有的凶煞厲鬼皆封在其中,它們伸出利爪,麵容扭曲而猙獰,迫切地往外磚去,隻待一刻,便能重獲自由,逍遙天地——
“是的,我要去拜祭他。”他低聲喃喃,纖長的睫羽脆弱地閉合,藏住了深處的痛苦與鬱色。
“我們一起去,”月情極輕極輕地說話,牽住他的手,引著他往岸邊而行,溫聲說,“蜻蜓還在岸邊等你,他們給你精心設計的節目你還沒有看,還有許多小鬼……他們都在等你,等你回去……”
他看著她溫柔如水的眼睛,從裡麵,竟然感受到了一絲溫暖,就像小時候家裡點夜的如豆燈火,極小的火光,卻照耀了他暗沉的雙眼。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腳步,安靜地在湖麵上踩出步步漣漪。
夜色迷人,天地靜謐,整個世間,好似隻有他們兩個。
恍惚中,月情聽到了一陣溫柔的輕哼聲。
風兒吹,月兒照,
小娃娃睡覺覺。
燈兒亮,針兒動,
娘親親紡花花。
……
是一首童謠,好似有個溫柔的婦人正在哄快要睡覺的孩子。
但是山野之間怎麼會有婦人與小孩兒?
月情一怔,心底猛地升起一絲恐懼之意,她道:“連絕,捂住耳朵!”
但已經遲了,他失神地停留在原地,黑暗中,眼睛卻隱隱泛著光,披散著長發,而發絲隨風輕輕飄揚,迷蒙了他的雙眼,眸色中透出無措。
那一瞬間,他就像個迷路的尋常少年,難過地尋不到回家的路,無助而茫然地立在那裡,立在廣袤的天地間,身後則是再也回不去的荒蕪故鄉。
他定在了此間。
不知該向前還是後退,不知該離開還是回頭。
世間蒼茫,萬物寂寥。
一切的一切,如一粒蜉蝣之苦,深陷泥潭,遊不動,走不得,活不來,死不了。
唯有不動,一動不動,沉溺泥潭,靜等天明。
但離破曉更近的是一縷寒月般淩冽的銀光。
那是一隻纏著萬千銀絲的箭,她聲落之時,它已呼嘯飛殺而來——呲地聲,猛然釘入他的額中心。
沒入,燃燒,灼痛——
一呼一吸,一瞬之間。
月情呆住了,看著他,腦中一片空白,緩慢而遲疑地出聲,“連……絕?”
他眼底的悲傷還未消逝,迷茫還未明悟。冰冷的身軀卻已重新變得滾燙、灼熱。
“嗯……”他的嘴唇輕輕地顫抖,似乎想說什麼,眼眸卻驟然而滅,如被雨打落的燈。
那死生不懼的魂魄更被灼成了星星點點的煙灰,不吹而散,隨風而逝。
不…
不、不——
“不,不要,不要散,”月情嘶叫著,她不知道自己喉嚨裡發出了什麼聲音,她隻知道自己瘋了一般去奪那些灼燒成煙灰的魂魄,好似這樣,她就能把連絕重新奪回來——
突然,他伸出了手,按住了她。
他轉動了下眼珠,手心被眼淚啪嗒啪嗒地砸著,滾燙得令他顫抖,將要溢出地流動,一隻手握不住,兩隻手捧不了。
要灌滿他的心。
……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哭得那般傷心,好似失去了極其重要的人。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引人沉迷其中又讓人患得患失。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她於他這樣地熟悉又這樣地陌生。
她是誰,她究竟是誰?
這一刻,天地寂寥,唯靈魂燃燒的餘音。
可連絕卻什麼都不想管,隻看著她,啞聲問,“月情,你在夢裡見到了怎樣的我?”
月情瘋狂搖頭,她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喉嚨裡滾出來的是極其混亂古怪的字句,隻是死死地抓著他的手,不肯放開哪怕一個指頭。
“彆哭。”
他遲緩而本能地吐出這兩個字,低而輕,明明是最生硬的字眼,卻又是最溫柔的語氣。
月情死死咬住唇,她忍下了所有的眼淚,長久吸氣,她說:“我夢到了極好、極好,”她哽咽了一聲,顫顫著道:“極好的連絕。”
他聞言微微笑了笑,又低聲道:“我讓你失望了,我這麼冷漠、木訥,一點兒也不好。”
月情握緊他的手,抿唇搖頭,她忍住哭腔,道:“不,你從來都是最好的,什麼樣都是最好的。”
他隻是輕輕喃喃,“我不好。”
月情低頭死死咬住唇,喉嚨像被千萬斤的石頭壓住般沉重,心臟也近乎要停止跳動,鼻子酸得發痛、澀得更發痛。
短短三個字,輕到幾不可聞,卻讓她瀕臨窒息。
“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覺得你不好,”她哽咽著、顫抖著,擦去所有的眼淚抬頭看著他,“唯獨你自己不可以,連絕,連絕,唯獨你自己不行。”
他看著她流淚,滾燙的淚水宛如地下灼灼翻騰的岩漿,點在他冰冷無知的手上,死寂一般沒有任何地火花,正如這荒蕪而又冰冷的湖水。
他終沒有應她。
而是冷清地低語,兀自墮落於長夜之中,如幽鬼,如惡魔,“我殺過很多人,我是滔天滅世的惡鬼。”
那雙眼中唯餘一片死水般的冷漠與死寂,“你最討厭的,最不喜的,一直都是我。”
月情的聲音哽在喉嚨裡,她睫毛顫抖,呼吸困難,渾身都在發抖。
目光相視,他眼底漸漸流露出血腥的赤色,又悲愴地闔上,道:“以前是,以後也會是。”
她說過的,修仙界的人都愛打打殺殺,她最是不喜。
而他,即是源頭。
月情盯著他眼底流露而出的赤色,雙唇漸漸抿緊。
“連絕……”她輕輕地吸氣,哽咽著忍住所有的哭腔,“除了你,每一個人打打殺殺我都不喜,除了你。”
發抖的聲音,極力克製的聲音在夜色之中輕輕地回響。
他啞然而無聲。
月情哭著,笑著,啞著,輕聲,“你是唯一的例外。”
不滅金仙已從河岸飛至夢澤湖心。
他沒有再看那雙眼睛,逃避一般地挪開。
燃燒的靈魂已經停止,不滅金仙同樣為他所鍍上一層金光。
立於天地間,如一尊所塑金身的神像,而常年漠然陰沉的眉眼也變得冷峻神性。
那枚萬千銀絲而成的法器也落入他手中,不滅金仙則遞給了他一把長弓。
是他分外珍惜的那把弓。
他低著頭,摩挲一二,神色漸漸變硬變冷。
再抬目,世間色彩唯餘奪目璀璨的金。
而他,猶如審判人間善惡的神官。
不容置喙,神色無情,拉弓指向不遠處的山崖,輕輕鬆弦,金箭頓如流星,劃空而過,燎起草木,點燃一片黃金鬼火。
山崖上,無數的人影倉皇失措,在憧憧鬼火間,無處可逃,無路可走。
月情輕啞地抬眸而見,那金色如流沙過境,在即將天亮的夜色裡映出一片奪人炫目的迷離色彩,正如戲曲的最終落幕。
漫長,寂寥,隻餘死寂一般的餘火灼燒音。
她吸了吸鼻子,染濕的睫毛輕微地動。
鬼火將熄,唯剩一架架燒儘血肉的焦骨扭曲錚動著從上直直墜落。
她恍惚一瞬。
遲鈍地想。
他沒有應她,他終沒有應她。
……
世界終歸於寧靜。
月情無聲地被秋苑接走,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去收斂、安葬林敬才的屍骨。
天光已大亮,刺得她眼睛生疼,紅著眼圈不知道在忙什麼,最後上了三支香,又從靈堂裡出來了。
夢澤湖同樣恢複靜謐安詳之景,蘆葦蕩照舊蘆花飛揚,撒向碧波蕩漾的湖水,透出鬱鬱蔥蔥的怡人景色。
月情走過來時,連絕正坐在岸邊的秋千上,瞧著水中落下的飛鳥。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又無聲地走過去,抬手推了下秋千,他才回過神,偏頭看向她,視線相觸,又不知所言。
月情將秋千推得更高,他眼眸微微而動,長發隨風流動,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下意識地握緊了秋千繩。
她還想推得更高、更高一些,可這秋千年久失修,晃了兩下就搖搖欲墜,隱隱斷裂,連絕不由抿唇,從上麵跳了下來。
下一刻,這秋千就啪嗒一聲砸落在地。
月情頓了頓,眼神無辜地與他對視上,兩相沉默中,他眨了下眼,低頭看向那朽朽分裂的秋千,決定重新修葺一下。
她也跟著蹲下,安安靜靜待在他身邊,不言不語,隻默默地給他遞東西。
連絕接過她遞來的繩子,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二,才偏目過來輕聲問她,“不開心?”
月情心間微動,卻搖了搖頭,“是你不開心。”
她定定地看著他,目光坦蕩而具有穿透力,令他失語不知所言。
良久後,連絕將秋千重新固定住,眺望起已經遠走高飛的孤鳥,眸光微暗,“那天,我一個人坐在這裡等了很久很久。”
他輕聲說:“我們吵了一架,我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我以為,我們還會有再見的機會 ……”
但卻沒想到,那已經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一人早逝,一人老死,死生不曾相見。
“當然有,”清脆的聲音忽而從身旁傳過來。
連絕呆一瞬,轉目看向她,那明亮的眼中漾出淡淡笑意,卻是道:“可在夢中重逢。”
他動了動唇,又失落地垂眸,並沒有說話。
月情看著他低頭,揚聲清脆道:“隻要銘記,就永遠沒有分離。”
時光會記住那過去,他們的影子還在那段路上奔跑,縱然此刻隻剩他一人,曾經的他們,也未有分離。
閉上眼睛,想念他的那一刻,看見他笑容的那一刻,那就是夢中重逢。
“連絕,”她叫他的名字,溫聲道:“人的終點是死亡,但想念的終點是遺忘。”
微風輕輕而過,湖水蕩漾,飛鳥懸停,天際白雲輕盈流動。
而她的聲音比白雲還柔軟,比飛鳥還自由,比湖水還澄淨,比微風更輕緩,“隻要你不曾忘記。”
而他眼睫輕顫失神,心口像羽毛輕撫般細細發癢,終情不自禁地抬頭看她,那雙眼眸中正倒映著他的影子。
目光相視而對,澄淨的眼璀璨而華如明珠而曜。
——人的終點是死亡,但想念的終點是遺忘。
隻要你不曾忘記。
“我不會忘,”他終於應她,聲音輕輕啞啞,為之加上一個漫長的期限,“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