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情張開唇要如實相告,卻聽一人冷喝道:“閉嘴!”
月如龍神色冷凝,眼中有怒意,卻仍舊克製冷靜,雙手牢牢握緊,深深隱忍道:“不想死就給我閉嘴!”
淨月宗等人呆立在原地,張唇欲言,卻麵色慘白至極致,眼中的憤怒最終在極儘燃燒下隻剩一片餘燼。
他們終究無話可說,無言可辯,無力可使,無可奈何。
閆星逐頹敗地鬆開了桎梏她的手,月情抿唇,看向此時此刻神色差到極致的月如龍,停頓一二,她拱起手,深深地拜了一禮。
“十三年前連絕是去救人的,他沒有殺人,淨月宗少宗主也不會是喪儘天良之輩。”
月情平靜地說完,她隻是闡述事實,也是以少宗主的身份給淨月宗一個交代,她不想他們之間因自己而離心。
至於信與不信,全在他們一念之間。
她則轉身,從墨色中褪去,迎向即將西沉的太陽。
而儘頭處,連絕孤伶伶地立在那裡,他正看著她,他的眼中隻剩她。
……
太陽已經西沉,廢墟中,唯有天上明月與人間菩薩在發光。
一道月白,一道柔金。
月白攜長風而至,柔金如影壁浮光。
皆懸停在連絕身側。
而四周的景色逐漸消融於空中,若被火燎開的紙,一點點洞穿,顯出其外真容。
仍是片廢墟,不過不同於被毀掉的青雲學府,外麵的世界雜草林立,亂石叢生,在月光的映照下,似幽暗的荒山野嶺。
一片荒蕪廢棄的城池,一片久未踏足的廢墟。
正是真正的青雲城。
裡麵,沒有繁華的街道,沒有各色的景致,也沒有來來往往的人群。
唯有一輪銀月落下一地的白霜。
而夜色裡忽而傳來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響,著道法長袍的機關人提著紅線長墜的引魂鈴出現在儘頭處。
他的身後是頭戴怒發神明的紙人,一一交錯而進,披著大紅大綠的祭祀神袍,大擺袖口旋身而舞,在飛舞的黃紙冥鈔中大開大合地騰挪跳躍。
是送魂舞。
幽幽而泣的聲音從後傳來,雪白的紙人抱著白幡行喪,他們揮灑黃紙,臉上是哭泣的悲喪畫,正抬著一小方黑木靈龕,所供一長長方方的靈牌,正是他們一路護送的魂魄。
眾人抬目而望,那靈牌上正書:先林氏大兄敬才之靈位。
而四大護法則身在靈龕兩旁,皆著雪白孝服,頭上戴白花,胳膊挽孝布,一個麵容凶惡,一個神色悲憫,一個形容緊繃,一個垂眼神傷。
他們無一例外都走到了連絕的身後,形成了一道不可撼動的牆,追隨著他,擁護著他,而這一天始終獨立於眾人之外的少年,僅僅一瞬,已然是萬眾矚目、世界中心。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惡鬼凶神惡煞地罵,率先發難,“今天,沒有一個人可以走出青雲城!”
秋苑指向被冰封住的長發和尚,喝道:“風寧,上,咬他!”
風寧二話不說就往前衝,宛若世間最矯健的狗,閃電般瞬移至長發和尚麵前,泄憤似的猛起一拳,轟隆聲響,堅硬的冰麵隱隱開裂。
他的手微微顫動,抿著唇,半晌沒吭聲。
秋苑見此,手指向另一邊瑟縮的瘦弱青年,“風寧,揍他!”
風寧聞言立即轉過身,吃了教訓,他的左手凝出一層護體靈光,這一拳,瘦弱青年受之必死無疑。
連絕開口打斷道:“風寧,回來。”
那一拳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
那青年也顫顫巍巍地睜開了眼,模糊中看到了林敬才的靈位牌,他意識到他此時此刻還能活在這裡,正是因為他身上流著林敬才的血。
他猛地咽下口水,努力鎮定,快快爬過來,一邊磕頭,一邊求饒道:“鬼王爺爺,鬼王爺爺,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是我混賬,是我見錢眼開,我錯了,我錯了,您饒了我吧……”
說著,他匍匐著仰視那靈龕之上,小心道:“祖父,孫子錯了,孫子也沒辦法,都是這妖僧逼我的,孫子再也不敢了,孫子以後一定好好孝敬您,做個好人……”
秋苑看著他又哭又悔的神色,嗬笑一聲,且道:“大王,他既然如此孝順心係祖父,不若就讓他日後長久地在祖父靈牌前贖罪好了。”
青年聞言,連忙表態道:“我願意,我願意,”他說著扇了自己一巴掌,懇切道,“是我混賬,是我錯了,縱然一生都給祖父守靈,我也願意……”
“這可是你說的,”秋苑柔柔一笑,五指大張,她指節上的攝骨玲輕盈響動,隻那一瞬間,青年就後悔了,驚恐地張開唇要叫要鬨,一團灰蒙蒙的靈魂卻從他嘴中溜了出來。
秋苑手捧靈魂,隨意用泥土捏了隻跪地贖罪的小人就將魂魄塞了進去,送到靈龕邊,而那青年的身體,儼然成了一具空殼,麵色驚恐地倒在了地上。
這一次,連絕沒有阻攔。
青年在其左,而其右——四大護法皆抬起眼,看向了冰印裡的長發和尚。
後者心腔猛震,眼瞳驟縮,用儘最後的力氣破開冰層,吐血咬牙道:“連絕,你就不怕遭天譴?!”
“天譴,天譴,今天你遇到我,就是天譴,”風寧冷笑一聲,逮著他就是一頓狠揍,又摁住長發和尚讓他跪在地上給連絕磕頭。
他仍然不從,縱然額頭破出血痕,滿麵紅血狼狽不堪,眼底仍然是深入骨髓的不甘與恨意。
他的腰,雖然被風寧強行壓下來,但極硬。
連絕隻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他沒有親自動手,當然也沒有再阻攔他們,隻是目光落在林敬才的靈位上時,沉寂的怒火漸漸成了恍若隔世、茫然無措的不確定與不真實感。
半晌後,他忍不住問:“重影,今年是天和幾年了?”
重影呆了呆,語氣逐漸複雜,“大王,今年是…新曆七十七年。”
連絕聞言怔在原地,喃喃自語,“新曆?”
此間忽而靜了下來,四大護法,餘下的淨月宗等人,都看向他。
鬼王連絕誕生之日,史稱,新曆元年。
**
青雲城外蘆葦蕩,正是開花的季節,白茫茫的蘆花在空中靜靜飄揚,正如一張張寥落的白紙。
洋洋灑灑,鋪天蓋地。
而林敬言的屍骨,就在蘆葦蕩前的夢澤湖中。
那是一片如鏡光滑的大湖,上麵孤零零地飄著一口棺材,裡麵正裝著一具白骨。
連絕踩上湖麵,目光落在中間的棺材上。
他垂眸而見,回想起許多年前的許多年前。
也是這片蘆葦蕩,也是這片夢澤湖,林敬才正是從此處乘船離鄉,他當時前來送行,卻隻見到湖麵上一個漸漸遠離的小小黑點。
他們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麵。
而經年以後…
一陣煞意忽而從湖底殺出,無數惡鬼攀爬而上,一刹那,靜若安好的夢澤湖已為一副地獄繪圖。
而更令人惡心的是那又腥又臭的氣味,像一座久久發酵的屍山血海,腐爛、沉積,衝擊力強得讓人要將胃翻出來吐。
潭水已被攪了個底朝天,這一陣,宛如地動山搖,而天上儘是白茫茫的蘆花,被狂風卷起,洋洋灑灑地往下掉,竟有種天地為之行喪的悲苦意。
風寧齜牙咧嘴地叫了一聲,月情側目一看,他身上被血水沾過的地方竟燒出了一個猩紅大洞!
那些血水能灼燒魂魄!
而原先光潔如銀玉盤顯露出一潭赤紅色,潭水正中心而去,水波之間,漸漸顯露出一個封印了無數惡鬼、厲鬼的血陣。
它們嘶吼著,掙紮著,全身上下纏滿了被血浸透的符文,那些符文死死地控製著它們,讓它們愈發瘋狂,甚至抵過了心中的恐懼,拚儘全力要從潭水中衝刺而出,將其上的連絕拽下無邊煉獄。
“大王!”月情急呼。
連絕回過了頭,腳踝上已經爬上了血色的骨骸,那些符文攀升而上,一點點纏緊了他的小腿。
風寧被血水砸得四處是洞,可他分毫不懼不怕,眼底露出和血陣一般無二地瘋狂之色,他道:“毀了它,毀了它,把它們全部放出來!哈哈哈,大王,把它們都放出來!!!”
秋苑抬手扯住他,皺眉低斥道:“你閉嘴!”
她身上忽而一重,側目一瞧麵色驟然而變。
一身縞素的蜻蜓已全身儘是血洞,他修為最低,經受不住灼燒之痛,卻一聲沒有吭,隻眼瞳微微地渙散,無力地倒下來。
眾鬼連忙圍聚過來,將他護在其間,心焦喚道:“蜻蜓!”
不滅金仙見此飛速從夢澤湖上遊動而來,將蜻蜓扶穩,那柔和的金光散發處一層無可侵擾的結界,將他們牢牢護在其間。
而唯連絕孤身落在湖中心。
狂風卷席,月情心若雷鳴,努力地睜眼看向夢澤湖。
他並無大礙,隻神色沉冷,一邊護著林敬才的屍骨,一邊輕輕抬起手,指尖泛出金光,自上而下,漸漸落成點點金粒子,澆在躁動不安的血陣上。
月情聽見了轟隆一聲,她明顯感覺那血陣要碎掉了。
除此之外,纏著厲鬼的符文竟然也在消解。
風寧緊緊盯著那搖搖欲墜的血陣,壓抑住憤恨的聲音,“隻差一點了,隻差一點點了。”
他神色瘋狂,肆意大笑,眼珠子不住地轉動,將手上淋滿了血水的綢布猛地扔了出去,張大雙手,“你們就要出來了,自由了,去殺儘天下所有人,去報仇,去宣泄心中的無邊苦痛!”
回應他的是數不儘的厲鬼,它們在湖底揮舞著手,在夜色下恣意狂歡。
秋苑厲聲罵了他一句,看見血陣隱隱破碎,陣下百鬼即將破陣而出,一陣心驚肉跳,“糟了!”
月情看著眼前這瘋狂可怖的一幕,腦中嗡鳴一聲,幾近窒息。
她紅著眼睛,看著潭水中唯一的亮色,即將被血紅吞噬的金光,大叫道:“連絕!”
她不管不顧,跌跌撞撞地闖進了血陣,無數的凶煞戾氣飛馳而來,底下的惡鬼察覺到她的意圖,猛地伸出一隻手把她狠狠地往下拽。
月情感覺自己都快和風寧一樣瘋了,她徒手撕碎了那隻手,毫不留情地往底下惡鬼的臉上狠狠蹬了兩腳,硬生生又爬了起來,她顧不上傷痛,急迫地大喊,“我知道你的委屈,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是他們用林敬才騙你,是他們對不起你,但你不能這麼做!”
她終於頂著腥風血雨走到了他身前,月情抬起頭,感受到了一絲溫暖,被金光環繞的連絕,好似被陽光照耀,重新擁有了生命一般,空洞、木訥的眼睛,都有了光彩。
他伸出手,扶起了她。
溫軟的皮膚,柔韌而滾燙的掌心,好似一個烙印,燙得她擰緊了雙眉。
她輕輕地吸氣吐氣,勉強平複下來,溫柔地哄他,“我們回白鹿館,回祁嶺,回見雲山,好不好?”
連絕的眼底泄出一些金色的光芒,隨風飛逝,猶如金色眼淚。
他慢慢闔上眼,平靜的語氣裡甚至多了一份飄渺。
“我給過機會,我不想殺人。”
這一刻,天地萬物猶生而死,星辰明月碎裂如銀沙,初生的朝陽明媚燦烈,刺目白炫之光如世界終結。
而她聽見厲鬼淒厲掙紮的慘叫聲,淩厲大風裹挾而飛的喧囂聲,岸邊蘆葦飄蕩蘆花四散的簌簌聲。
以及,連絕冰冷的聲音。
——“但從沒有人給過我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