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悲歡(一)(1 / 1)

白鹿館熱鬨了一晚上,天亮時終於偃旗息鼓。

青雲城裡的修士除淨月宗一行人外皆不明所以地離開了,也道是戲終人散,唯“觀眾”們仍念念不忘。

他們圍聚在一塊兒,興致勃勃地討論哪個演出最精彩最得心,毫無天亮而伏的意思。

其中一個高昂指道:“我就愛看他們被雷劈,哈哈哈,這群傻叉修士,平時目中無人逮著老子劈,這會兒可算讓他們也嘗到這般滋味了!”

他全身焦黑,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氣息,大家夥平日裡都叫他老黑,聽到他這麼說,就有小鬼古怪發問,“老黑,難道你是被雷劈死的?”

“彆提了,我在山下割豬草,不知道哪冒出個不長眼的修士把我劈死了,”老黑罵了一句,突然發現大家都不吭聲了,直愣愣地看著他,他尷尬一瞬,又笑道:“嗐,死的怪叫人笑話的,哈哈哈,怪我倒黴,哈哈哈……”

沒有一隻小鬼應聲,他額了聲,笑意漸止,又示意其餘鬼說點什麼,笑一笑,好把氣氛重新炒熱。

這時候,門外卻忽而傳來一道不虞的聲音,“沒什麼好笑的。”

老黑回頭,看見來人一怔,動了動唇,“蜻蜓…護法……”

“這不就是草菅人命?”蜻蜓握緊了手,看著黑黢黢發焦發臭的老黑,胸膛忍不住起伏,“是誰?老黑,你說,你告訴我,我給你報仇!”

老黑呆了一瞬間,猛然間睜大了眼,卻又遲語不知所言,“…真的?”

蜻蜓道:“當然是真的!殺人就該償命,憑什麼他們修士就高人一等?你彆怕,隻要你說,我一定幫你討回公道!”

老黑看著他,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十分地矯情,最終隻道:“我…謝了……”

此事說來並不複雜。

那是幾年之前,他本在山下割豬草,卻意外挨了一道雷光,死後鬼魂飄出,雖是微弱幽魂,卻清晰地看見了一幻靈宮的弟子慌亂地衝下了山。

那一幕,他深刻地記在了心裡,足足三年。

蜻蜓知道風寧慣會對付修仙界之人,特意將他帶上,路上說了一遍緣由,風寧頓時惱怒不已。

他一把從乾坤袋裡拿出大疊大疊最低階的雷符,罵道:“王八蛋,居然敢動見雲山的鬼,我要劈他九百九十九下!!!”

老黑拘謹地看向他,風寧不似蜻蜓,與小鬼們並不相熟,為人又有些瘋癲且惡名遠揚,他原先是有些怕他的。

不過今日……

看著那一疊低階雷符,老黑蜷了蜷手指,半晌無言。

兩三個時辰後,風寧輕悄悄地捉來了一斯斯文文的小道士。

他罵道,“老黑,你親自來劈,把當初他傷你的全部還回去!”

老黑被塞了一手的符紙,有些受寵若驚,而看著眼前這一切,更覺像在做夢一樣。

居然…也有人,不,是鬼為他出頭。

“我……”他動了動唇,生前被莫名其妙劈死時沒哭,這會兒握著那把雷符眼睛卻熱得厲害。

蜻蜓以為他不敢,寬慰他道,“不必害怕,風寧所做的符紙對鬼沒有傷害的。”

老黑喉嚨難咽地滾了一下,這才深吸一口氣,抬目看向他生前害怕得罪,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的修士。

所見,卻是一雙驚恐的眼睛。

那一刻,他心中五味陳雜,原來他們也並非一直高高在上,原來他們也會感到害怕。

一道雷符劈下,小道士恐懼掙紮,他悶哼一聲,在數道雷光劃過的光影中,終於認出來眼前這個焦黑的弱小鬼魂是誰。

“是你——”他不敢置信,又咬牙切齒,眼珠瞪得死死的,“你竟然投了鬼王連絕!為什麼?”

“因為我要報仇!”老黑怒聲,他死死盯向他,“我隻知道,殺我的是你,而我一定要報仇。”

小修士聞言,仿佛被巨錘狠狠砸了一錘,憤怒的臉立即變得慘白,他輕顫不止,想說什麼,又無可言說,腦中唯有那個夢魘一般的下午。

他並非是有意的,他不是有意的,他不想殺人,從沒想過——

他深吸了一口氣,蒼白的臉,烏黑的眼,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真的,真的不是!”

抬目卻見到老黑發焦如碳,甚至在掉灰渣的身軀。

小修士神色一震,心口發顫,雙手不住地抖。不是故意的又如何,他的確殺了他,無可辯駁。

他啞聲道:“我…我……”

他心知是錯,卻不肯認錯。

老黑握緊了手中的符紙,壓抑而沉重,他從未殺過人,但他沒有猶豫,發泄一般狠狠劈了下去。

雷光大作,電閃雷鳴,那風采傲人的小修士終與他一般變得又焦又臭。

他看著他,心口沉鬱的那一口氣突然就散了。

“蜻蜓護法,風寧護法……”老黑話出而口舌含酸,竭力忍住又抬眼看向對麵二鬼,卻道不明心中意。

他隻得抬起手笨拙地拜謝,卻在低下頭的一刻,哽咽著消散於空中。

“老黑——”蜻蜓未料到他離開得如此突然,惶惶地抓過去。

但隻剩下一手的空,他頓時啞然在原地,良久呆滯。

風寧卻敏銳地覺察到一絲不對勁,目光一凜,抓住他的肩頭立即躥了出去。

“風寧?”蜻蜓的聲音被裹碎在長風裡。

一股凜然氣息驟然而降,那是一道貫穿曠野的掌風!

氣波震蕩,如雷貫耳,是問天巔峰境的強勢碾壓!

隻此一掌,直接將他們身後的平原劈裂成一道裂穀,其中無數的飛沙走石、林木灌叢皆化為灰燼。

饒是風寧這等以快著稱的惡鬼也才險險逃過。

第二掌,卻已然接踵而至。

風寧心知躲不過去了,他猛地將蜻蜓推了出去,手持凝光劍,轉身迎上。

蜻蜓看著他的背影,心落穀底,大叫道:“風寧!”

風寧隻厲聲道:“跑!快跑!”

但已經來不及,那人已經現身,落到了蜻蜓身前。

正是幻靈宮宮主長孫灼。

他擒住蜻蜓,冷冷道:“兩隻沒有鬼王就一無是處的宵小也敢來犯我幻靈宮?”

風寧一劍抵禦掌風,一身縞素破裂開來,刮出道道傷痕,握住凝光劍的手微微顫抖,可他不懼不怕,直直站在半空中,微抬手以劍指人,陰沉道:“放開他,要殺要剮衝我來。”

蜻蜓被壓著動彈不得,他竭儘全力抬頭,雙目血紅,沉聲喝道:“彆管我,你快跑,你有機會跑!”

長孫灼的手驀地往下一按,他痛嘶一聲,又立即咬牙吞聲。

風寧神色一變,手愈收愈緊,語氣陰冷而一字一頓,“我說,放手。”

長孫灼威勢迫人,“隻要我想,你們兩個今天都得死在這。”

風寧冷笑道:“你儘管動手,隻要你敢殺,明天幻靈宮就會變成一片血色地獄。”

長孫灼聞言神色微變。

風寧捕捉到他細微的表情,嗤笑一聲,道:“就憑你們也敢把主意打在大王身上,想得到挺美。”

他的神色愈發地難看。

而周身之氣流飛速旋轉凝結,壓抑出一無邊界域,令飛沙、走石、浮雲、流光,無一不震,無一不顫!

但那又如何?

豈不見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在上,鼠輩宵小、邪魔外道卻敢入幻靈宮如無人之地,殺修仙子弟如草芥微塵。

枉他一代宗師,數十載的修煉,今日兩隻小鬼就在眼前,卻報不了仇,滅不了魔,正不了天!

“嗡”——

氣旋飛殺而去,縷縷如箭,風寧卻不懼不避,目光如炬,已然勝券在握。

長孫灼握緊了手,不甘而怒。

良久對峙,所有氣旋卻化風而無……

他到底鬆開了手,神色疲憊,悵然低歎道,“這修仙界的天,何時能亮?”

“……”

一呼一吸間,風寧已帶著蜻蜓飛出了千裡之遠。

蜻蜓頭痛不止,緊緊抓著他,手摸到微微濕潤粘稠的血,才猛然反應過來。

他動了動唇,難受道:“風寧,你受傷了……”

“沒事兒,”風寧滿不在乎,又罵罵咧咧道:“他在那嘀嘀咕咕個什麼,還修仙界的天何時能亮,蜻蜓你看,現在天正亮著,太陽掛得老高了。”

蜻蜓下意識抬頭。

天空澄淨,太陽明媚灼烈,整個世界都在發亮發光。

但長孫灼明顯不是這個意思,風寧根本沒明白其中的深意。

可是,這不重要。

至少,老黑的天亮了,而太陽,真的在升起。

**

月情和連絕回到白鹿館時,風寧正披著他那麻袋一般的破衣裳,威風凜凜,煞有其事道:“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劍花挽過去,長孫灼竟然沒有反應過來,哈哈哈,那一劍貫穿日月,直直捅破了他的胸,他狂吐血暈到兩眼昏花,竟然是看不清太陽分不清天亮天暗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鬼們被他唬得團團轉,眼眸灼灼地聽他如何如何為老黑報仇雪恨又是如何如何令幻靈宮主求饒,可謂是險象環生,義薄雲天,嘖嘖稱奇。

更是可著勁給他鼓掌。

蜻蜓:“……”

月情瞧了眼,好奇道:“風寧在講什麼?”

蜻蜓看見她和連絕,動了動眼眉,默默將方才發生的事如實地重複了一遍。

她聞言微微抿唇,目光在其餘小鬼身上逛了一圈,他們的死相各異,壽終正寢的,竟一個也沒有。

風寧肆意的笑聲還在繼續,小鬼們擁簇著他一塊兒,簡直是群魔亂舞,肆意放蕩,毫無忌諱。

她沉默良久,最後道:“有時候不太清醒也是件好事。”

蜻蜓聞言慢慢抬起眸子,盯向正中間嬉笑的風寧,深切道:“你說得對。”

兩人對視一眼,忽而由衷地起手合拍了一掌,宛如高山遇流水的知音,眼神定定,又紛紛歎氣,坐在角落裡,陰暗地盯著被燈照亮歡騰大笑不知愁滋味的風寧。

“……”

連絕聞言抿了抿唇,因而習慣,他不悲也不喜。

隻安安靜靜地坐下,而手心微微鼓起,一隻通體漆黑但羽毛炫彩的烏雀鳥被他輕輕握住。

他失神地摩挲了一會兒。

忽而,他側目看向角落,注意到一絲不尋常,眼眸中劃過疑惑,又抬起手,從虛無中引來了一團模糊的弱小靈魂。

那團靈魂極其弱小,甚至沒有人形,比之尋常人初生的靈魂也小了一大半,一眼便知不對勁。

他捧在手裡,蹙眉問蜻蜓道:“他是誰?”

蜻蜓愣了愣,很快認出來,“我也不知道,這小家夥是一個月前飄過來的,力量很弱,我以為他一會兒就潰散了,但沒想到一直堅持到了現在,可他也沒有顯形,實在是奇怪。”

連絕捧著那團微弱的靈魂,隱約感覺到他在顫動,他不由低下頭湊近了一些,而那團弱小的靈魂正輕微地跳動著,模模糊糊,又恐懼地,一味地,隻重複著兩個字:“救命、救命、救命……”

那團靈魂顫抖著,唯一的餘念中,連絕聽到了一陣癲狂而痛苦的笑聲,緊接著,空洞的世界裡傳來了如野獸般撕咬皮肉的啃食聲。

那一瞬間,他額中心忽而炸出一道金光,不滅金仙驟然出現,竟然探出一森森五爪,不見昨夜之慈悲,麵目狠辣至極,竟是要將那團弱小靈魂生生撕碎!

連絕眸中劃過詫異,伸手擋住了她。

不滅金仙卻比之前他被那銀箭擊中更緊張更惶恐,甚至不惜出手傷他也要撕碎那弱小靈魂。

連絕眉心一蹙,手心中多了一封靈玉,他將弱小靈魂封入其間,隔絕開不滅金仙的手。

後者隻能眼睜睜看著,模糊的金影微微發抖,緊緊握拳,不知是怒極、慌極還是懼極。

月情心中閃過一絲異樣,這一縷金影雖然與連絕沾染著極重的因果,但麵目太慈悲,眉間更是垂憐大愛,隻一眼便會令人心生敬畏,猶如世間難得之金尊菩薩。

縱然是連絕的死對頭,恨他入骨的修仙界眾人也為她的神性而折服,取名為之不滅金仙,供其成神為金仙。

可此時此刻的她,卻是比這裡所有的厲鬼看起來都凶狠、嚇人,毫無昔時仙風道骨之姿。

連蜻蜓也被她嚇住,結巴道:“大大大…大王,她怎麼了?”

連絕垂眼瞧向手中冰涼的封靈玉,眉心微擰,“這靈魂不是天生弱小,而是被一惡鬼吃了大半,那惡鬼極其強大,一縷殘念留存在他身上,被不滅金仙覺察,才引得她如臨大敵。”

蜻蜓呆住了,“啊。”

月情看向心緒不寧的不滅金仙,微微失神,這時,她忽而意識到什麼,驀然抬首道:“大王,這小鬼魂是一個月前來的。”

她沒說完,但其餘兩隻鬼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個月的時間,已足夠那隻極其強大的惡鬼殺人食魂無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