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念(八)(1 / 1)

巷中陷入沉寂。

月情靜靜地等著。她心知肚明,連絕的脾氣一向甚好,極少動怒,往往是個笑模樣,縱然是如今的鬼王連絕,麵上雖然寡冷,但心底一樣是軟的,見什麼都好脾氣地縱容著輕易不生氣,所以,她才記念,究竟是什麼,才引得他眉眼生戾。

連絕動了下眼珠,卻是不願多提。

他騎著馬要走,月情卻拽住了他的袍角,又抬起白皙的臉來,望著他,一雙眼如若秋水,情真意切道:“大王,你且與我說,我不與旁人道。”

連絕長久無言,他甚至沒有去看她,墨黑的眼中醞釀著一場無邊風暴,不知多久,他才從馬上翻身而下,立於她之身前。

月情抬起眼眉,隻可惜恰好陽光錯落在他臉上,額上的銀魚因此折射出一道亮色弧形,以致於她沒能看清他的神色,隻聽他低聲道:“有人要害我,可我卻不想殺他。”

他語氣平平,猶如平鋪直敘,可短短幾個字,卻讓月情品出了一絲無助與迷茫。

還有幾分難過。

“既然不願,那就不殺,”月情開口,她道:“修仙界的人總是打打殺殺,我也不喜,更不願沾染其中是非。思來索去,唯有繞著走,離他遠一些,再遠一些,直到他看不見、尋不著,也害不了人。”

他掀起眼睫看她,月情麵色溫柔眼眸真摯,並沒有覺得他手中鮮血淋漓卻還要如此惺惺作態實在是有病,而是溫聲細語,讓他遠離是非。

巷外熱鬨喧嘩,人來人往,卻偏偏沒有一個不小心間踩進了這條巷子,隻單單他們兩個在這裡,靜靜地,隔絕出一片不清不明的昏暗地界。

連絕輕動眼珠,良久,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月情微微一笑,忽聞鑼鼓聲,又揚眉道:“我見那處有舞獅的行當,我自小極少得見,難得遇上,大王,你陪我一觀吧。”

連絕見她如此感興趣,眼中笑意點點,便應道:“好。”

他牽著馬跟在她身後,月情轉身之時,唇邊的笑意卻淡了幾分,眼底劃過不虞。

兩三步後,她又特意落步到他身旁,待連絕偏頭,又揚起了笑,衝他眨了下眼。

他看著她明媚的笑顏,墨黑的眼珠子輕輕地動了動。

倆人很快就到了舞獅的地界,他們來得巧,正好在表演八子登科,通天塔上八隻紅紅火火的醒獅正在爭王爭霸,而那通天塔隻是由板凳搭起的塔樓,見此情形,更是叫人不由得暗自提心雙目眩暈。

這些個手藝人此時此刻就懸在爬向塔頂的兩根繩子上,一麵攀爬,一麵搖尾,一麵怒吼,隨著鼓聲大噪,一乾人等看得雙腿發軟,麵上又紅又急。

獅子登上塔樓,朝著眾人威風凜凜展現雄姿,眾人紛紛叫好,掌聲頻頻。

跑腿的捧著銅盤,叮裡郎當地跑來一圈,笑著道:“這八子登科難得演一回,若是高興,還請老爺們賞個笑臉,多多捧場。”

一路至月情這裡,她摸了下,什麼也沒有,隻能眨巴眨巴眼去看連絕。

他沉思一瞬,將額上的銀魚取下來,順手放入了盤中。

銀魚的眼睛是一粒紫色的晶石,那人瞧了眼便知價格不凡,連連笑著,與他二人齊齊相拜,拱手道:“多謝公子,多謝仙子,便祝二位長長久久,此情不移。”

月情暗暗豁了一聲,挑了下眉,又側目去瞧他,連絕眉尖已輕輕蹙起,唇角抿住,卻是不知該如何說話。

她低笑一聲,與那人道:“可不要亂說,我與這位公子之間,真真是清白如水。”

那人了然地哦了一聲,意味不明地他們身上轉了一下,笑笑不語。

連絕不虞地看了他一眼,又冷聲道:“月情,走。”

月情看他不高興,反而覺得有趣,但笑不語,踩著步子輕快地跟上他。

兩人走了一會兒,又見一花樓,隻聽嘭地一聲,無數的花瓣如雨一般往下落,襲來陣陣香風,盈盈間,花團錦簇,歡聲笑語中,正落了個滿懷。

“哎喲,這可是好彩頭啊,”樓上的人驚叫著,笑道:“這滿身花雨,是神明點紅裝,要做一世一雙人的,怎就如此之巧,剛好落在了這小公子與仙子懷中?”

月情捧著滿懷的花瓣,嗅中儘是綿綿香氣,她抬起頭,暗中發笑,是啊,怎就如此之巧?

秋苑未免太刻意了些。

月情看一旁抿直唇角的連絕,思索一二,便刮來一陣冷風,將所有的花瓣全部吹開,樓上人見此不由誒了聲,月情抬手一指,將花樓邊上的紅綢給刮了上去,剛剛好把她們的窗子全給封死了。

她與他道:“這世間怎會有這般巧合,依我之見,她們定然是店子裡的陳物賣不出去了,所以設計來誆不諳世事的少年夫妻。”

連絕隻見她眉間通透,知世故而不世故,正如山間雪,不理人間俗世,更厭這般矯揉造作九曲迂回,不由垂下眼睫,深覺有理,輕輕地附言點頭。

月情抓住他的袖子,神色間是不恥,道:“大王,走。”

他被迫跟上,倆人步下生風,在人群中逆流而行,連絕便隻見著她的長發裹著風輕輕地流轉,露出半張凜然正氣的側臉。

他微垂眼睫,乖乖跟住她。

離來不遠,月情忽而嗅到一陣香味,著眼瞧見路邊有一香坊,本打算進去挑挑看,忽而發現他倆根本就沒錢。

她沉默片刻後,回頭,毅然道:“大王,把馬賣了吧。”

馬:“?”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香坊,裡間分隔出好幾檔竹藤木架,皆一一被靜靜垂下的流光紗隔住。

月情瞧見有一群女子捏著團扇嘻嘻而笑,她走過去湊了下熱鬨,這才知曉她們自己在調香。

姑娘掩唇與她笑道:“這個香不可說,恰恰好可以贈與心上人。”

月情微微眨眼,什麼叫不可說?

她低頭聞了聞,有種淡淡的果香,前調清清淡淡還有些許酸澀之味,後調則開始泛甜一陣陣綿長。

有些迷人,還挺好聞。

月情便問道:“此香為何名?”

她們微微紅著臉,與她低聲竊竊道:“懷春。”

她明悟,唇角勾出絲絲笑意。

少女懷春,恰如此香。

有一心上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心中歡喜卻不得回應,長久不安、彷徨,又酸又澀,鼓起勇氣來告知心意,得來另一份青澀情意,便澀中回甘,甜如蜜糖,久久綿長。

月情覺得這份年少隱晦心事實在純潔美妙,便也選了懷春來配。

香料製成香丸,月情分了兩個,她自己的則戴在手腕上,墜在鏤空的銀質蓮花薰球裡,連絕的則是腰佩,同樣是蓮花的形製。

她搖在手上輕輕一晃,香氣淡淡繚繞,還有輕靈的聲響。

月情莞爾一笑。

她回頭,連絕並沒有戴上,而是拎在手中,盯著那朵小小蓮花,微微蹙眉。

月情深深道:“大王,這可是你賣了大黑換來的,你不能辜負它的身價啊!”

連絕:“……”

他微垂眸,晃了下蓮花,香味微苦而澀,並沒有特彆之處,他到底還是佩在了腰間。

月情滿意點頭,從香坊裡出來,遠遠地就看見了對麵一處攤子上正賣著不少彩紙疊來的紙簪花。

她瞬間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眸光一點一點亮起,停駐著,久久不移視線。

連絕再度蹙眉。

她卻是偏偏看中了這個。

月情靠近到他身邊,忍不住問:“這個要多少錢?”

連絕瞧著她期待的眼神,道:“買不起。”

她頓時失落,道:“為什麼沒有兩匹大黑?”

連絕:“……”

半晌,他才道:“紙簪花不能買,要親手來疊。”

月情不再言語,眼眸輕輕而動。

隨著他的聲音,她回想起他們定親那一晚,他珍重地遞給了她一個盒子,裡麵正是如這般的簪花。

她記得他當時笑得靦腆,耳根通紅,低聲說著:“我們家鄉有一花朝節,是年輕男女的七夕節,若心有所屬,便贈她親手所做的紙簪花以做信物,屆時求親時便還我紙簪花,再贈玉簪花,以求年少心誠,如玉璀璨。”

二十多年的人生,連絕在的三年實在是太短了,以致於她總會下意識覺得自己身旁沒有人在,但稍一細想,才會驚覺,其實他早就無處不在。

月情念此輕輕扯了下唇角,又微笑起來,眼眸中光華流轉:“不必買,也不必疊了。”

連絕瞧著她。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眉眼溫柔如水,輕輕地笑著,可分明方才還在悵然失意,難過神傷。

他不明白,不知此時此刻她究竟是悲是喜。

而腦中卻回想著她方才失落的模樣,他微微擰眉,好看的桃花眼往下壓了壓,冷峻的神色裡透出年少時的一點執拗意氣。

隻是紙簪花,卻並非是玉簪花,而月情也不知其中意,而今又不是花朝節,隻是贈她一朵,僅此而已,不會再有其他曖昧不明的心意。

月情卻已經轉身走了,片刻不停留,渾不在意。

連絕看著她的背影,手指碰到蓮花香台,微微偏了下頭,如今即使想贈,也開不了口了。

他不由垂眸,靜默不語。

她快步向前走了兩步,正這時,一行人打鬨著湧過來,月情剛想避開,那群人卻特特往她那裡偏,她退後一步,一雙手便多了出來,一邊和人爭得紅頭白臉,一邊把她往後邊推。

月情頓時明白他們要乾什麼,直接一掌抵住那人,便不動如山,立在此處讓他們寸進不了一分一毫。

被她抵住的人:“……”

他小聲問,“能不能配合一下?”

月情微笑:“不能。”

眾人:“……”

月情目送他們尷尬離場,剛想吐槽這其中的刻意,腳下卻突然一晃,朝著後邊跌去。

連絕就在她身後,伸出手來,扶住了她的胳膊。

兩人之間的距離突然拉近,酸澀的苦味瞬間撞出綿綿甜香。

她一怔,撞進他墨黑的眼中。

邊上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支穿紅戴綠的儀仗隊,雙手一舉,喇叭一揚,對著他倆就吹。

正是著名的《花好月圓》,紅紅火火,熱熱鬨鬨。

不僅如此,那群戲子是相當賣力,紅著臉起哄鼓掌,還有人撒著紅棗、花生、桂圓、瓜子,如若不是大街上,她差點以為要洞房成親了!

就連少宗主都驚呆了,“秋苑到底給他們塞了多少錢?!”

月情:“……”

尷尬。

她動了動唇,想隨便說點什麼,總之,囫圇著,把這尷尬勁給蓋過去,可她卻隻感覺到他離得很近。

很近很近,近到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淺淡的清香,還混雜著懷春的甜香,簡直是像一張目眩神迷的網一般,緊緊地將她攫住。

而最熟悉的是——是他冰涼刺骨的手。

他的手一向很冷,敷在皮膚上時,往往引得她戰栗不止,輕輕哆嗦,忍不住微微拱起身子。

每每這個時候,她就會想,分明他的手寒氣重重,可他碰過的地方,卻猶如一把火煎熬般往上在燒,灼得她一陣牙酸,手軟腿也軟。

再被他冰涼的手一點點覆住……發抖、低吟。

崩潰……

“月情?”他的聲音近在耳側,一如當時的輕啞。

她渾身如過電一般,耳根通紅,光天化日之下,她猛然驚醒,看見周圍一群人,呆呆不敢語。

她簡直是、

簡直是、

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