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念(九)(1 / 1)

正這時,異變突生。

吹喇叭的人群裡突然殺出一身著墨藍色長袍的青年,他眉間冰冷如寒霜,氣勢迫人,直接把灑“棗生桂子”的人群嘩啦一聲震開。

少宗主在旁驚喜道:“小師叔!”

月情心裡咯噔一聲,抬目一見,正是一雙又冷又怒的眼。

她紅著臉,呼吸急促,眼眸若一汪春水,呆呆看著他。

閆星逐一見,眼中頓時劃過凜冽冷光,手中流星劍芒一閃而過,直指向一隻手扶住月情的連絕。

連絕掃了他一眼,托了月情站穩,又移步,微一側身,蓮花香台輕搖,甜香若蜜裹糖霜,星芒緊接而至,正要挑破錦繩,卻恰恰好錯過他的腰身。

閆星逐微眯眼,手腕一轉,星芒卻撞脆冰,激起一陣寒冷霧氣。

他的神色驟變,看向那不遠處——月情呼出一口熱氣,抬起含水的眼眸,啞聲道:“小師叔,你做什麼要傷人啊。”

聽到她這麼說,閆星逐怒而握劍,冷笑道:“你真是鬼迷心竅了,這臭小子給你下藥還占你便宜,你還為他說話!”

月情捂住滾燙的臉,微微呆滯,“下…下藥?”

連絕聞言動了下眼珠,扯下了腰間的蓮花香台,裡間的香丸散發著絲絲甜味,綿長、交織,繚繞著,宛若情人廝磨間緊緊相纏的十指。

是催情香。

但對鬼無用。

他微微壓眉,輕輕用力,將蓮花香台捏作齏粉。

月情呆了一瞬,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取下手中的蓮花薰球,瞧著那香丸,眼中震驚不已。

若是在大祁,香坊是絕不可能把此等功效的香料光明正大擺出來的。

這修仙界,當真是百無禁忌!

她失語,胡亂將其凍成了冰疙瘩,攥在手心揉成了碎冰,漲紅臉道:“不是下藥。”

閆星逐狐疑地過了她一眼,眼神變化一二,見她神色不似作假,緩緩將劍收了起來。

他低沉著嗓子,問:“怎麼回事?”

月情道:“烏龍,烏龍,方才我逛香坊時隨意挑選了個香料,沒成想會是這個功效……”

她難以齒啟,也暗暗怪自己與連絕散步太放鬆,太遲鈍,仔細回想,那群少女的神態分明不大對勁。

閆星逐冷冷指向一邊吹喇叭撒喜糖的人群,“這也是烏龍?”

月情一噎,還有這一茬。

她鼻間還有甜香,心生燥熱,根本冷靜不下來,忍不住偷眼瞧連絕,熱氣綿綿道:“當然了。”

閆星逐見她這番心虛之態,隻覺可笑而怒意又起,見連絕的眼神更像看拐賣良家少女的混混。

他的手再度按在了流星劍上,咬牙道:“你見我信嗎?”

月情百口莫辯,酡紅著臉,張唇又止。

這確實不是烏龍,但是——

連絕瞧了她一眼,見她著急解釋,慢慢垂眸而停頓片刻。他的眼眸漸漸幽沉,而此間忽而一靜,又驀然間恢複喧囂。

他低沉起嗓音,麵無表情道:“不是烏龍,是受人指使。”

月情轉目向他看去,卻對上一雙冰冷而肅殺的眼眸。

她懵然一瞬,眨了眨眼,吐出口熱氣,又驀地反應過來——受人指使,受誰的指使,秋苑的!

她倒吸一口冷氣,完蛋,秋苑又要被當球踢了。

月情緊張著急道:“她一定是好意!”

連絕根本不信,麵色不虞,明顯有再踢秋苑五十腳的打算。

她的臉酡紅如醉,胡言亂語地扯道:“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而我倆雖然沒有婚約,但都有一對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這實在是太有緣了,有緣到感動得她涕泗橫流,不然,她絕不會出此下策,所以……”

話未說完,腦袋上就多了個腫包。

閆星逐睜大眼眸,又眉頭緊鎖,罵她道:“半個多月不見你居然學會了說這等惡心的話,月晚,你被風寧傳染了嗎?”

少宗主:“……”

月情忍了忍,十分□□,還看著連絕,為秋苑開脫,“所以,千萬千萬不要怪她。”

閆星逐盯著她臉上的灰藍咒文,怒火漸消,變成沉重與慌亂,“你是不是中邪了?”

月情:“……”

她微笑道:“小師叔,我很好,我隻是見不得人被當球踢而已。”

連絕看著她慘慘的笑容,並未說話,忽而,她鬆了口氣,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眼眸亮亮地望向他,他一頓,這才後知後覺自己的唇角微微上揚著。

意識到這一點,連絕有幾分失神。但他並沒有撫平唇角,而眼神中的肅殺之氣則漸漸消失。

二人相視而笑。

閆星逐:“?”

他被夾在中間,左右看了看,緩緩明白過來原來他根本就是個局外人,什麼中邪,哪有中邪,這分明是旁若無人、不顧人死活的調情!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冰冷著神色殘忍打斷道:“彆看了,你們以為這裡是什麼調情的好地方嗎?”

他沉聲道:“此處萬分詭異,行差踏錯就是死路一條,彆再傻樂了,先找個安全的地方。”

他一邊說,一邊強硬地擠到兩人中間,把月情遮得嚴嚴實實,逮住她就要趕緊把她給帶走,一二步後,他到底還是停下來回頭看了眼連絕。

後者對上他卻了無笑意,眉宇間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

閆星逐頓時倒眉,想罵人。

又生生忍住,語氣煩躁,“你也跟上。”

月情聽此瞬間回過頭去,熱乎乎地笑著說:“既然師叔讓你來,你便也來吧。”

閆星逐想打人。

他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地學她說話,“既然師叔讓你來,你便也來吧~”

閆星逐繼續陰陽冷笑,“我竟不知,什麼時候你還會這般好聲好氣地說話了?”

月情噎住,不敢吱聲。

少宗主見此畫麵,一陣牙酸,“好詭異。”

十三年前,連絕隻在神魔殿下留下了一道飛雪中朦朧的暗紫身影,彼時彼刻,閆星逐還目眥欲裂要殺了他,十三年後,他換了一套絳色的袍子,兩兩相見卻是互不相識。

閆星逐還冷麵心熱地讓他跟上來。

而鬼王也真的跟了上來。

連絕的表情一貫是冰冷厭世的,說話往往也沒有起伏,但他他他,他居然抬手拱了一禮,道:“謝謝師叔。”

更詭異了!

閆星逐冷冰冰道:“誰是你師叔?”

本來月晚沒被鬼王殘害,沒受什麼傷,好端端、活生生地,他已經是心滿意足了,誰知道半道上突然殺出一個麵癱小子。

水靈靈的大白菜,養了十六年的大白菜,就被一隻不知道從哪來的豬給拱了。

他那個氣呀——

連絕仍舊麵無表情,但聽之任之,改口道:“謝謝月姑娘的師叔。”

閆星逐:“……”

他的臉色更臭了。

月情不由低笑了聲,瞬間被甩過來的一個眼刀紮中。

她無辜不已,又問道:“小師叔,你要帶我們去哪裡?”

閆星逐微微蹙眉,收回目光,心生奇怪,道:“你一直在這一條街上?”

月情聽到他的話,眼眸輕動,點了點頭。

閆星逐領著他們進了一條無人的小路,他觀察四周,神色警惕。

片刻後,確認此處安全無虞,才低聲道:“這座城是一座被領域籠罩起來的城池,其間空間錯綜複雜,向前走一步向後走一步都有可能墜到另一片空間裡。”

他沉默片刻後抬眉道:“從進入青雲城伊始,我已經踏入了四個完全不同的空間。”

閆星逐道:“這是第四個。”

月情聞言撫了下腰間的白鹿銘牌。

莫名消失的風寧,已經離開又重新回到巷尾的連絕,一步退後至花池一步又重回街巷的月情,衝出暗巷不見的蘇洛然,以及突然出現的閆星逐。

她看著這座喧嘩熱鬨的城池,在無形之中,似乎看見了一扇扇看不見又摸不著的門。

而掌控門的人——

閆星逐看向天空,萬裡無雲,碧藍如洗,卻宛若有成千上萬的眼睛正戲謔地盯著他們。

他沉聲道:“不僅如此,還有人在天外監視我們。”

月情若有所思地取下白鹿館的銘牌,看著上麵的花紋,回想起之前發生的一幕幕。

——“見雲山特色霸王劇種,戲名叫《稱王稱霸誰敢不服,不服?那就挨打!》”

——“其實,我本來排的是一部風花雪月的愛情戲,但被大王否決了,臨時排演成了武打戲。”

——“這些都是蜻蜓和秋苑請來拍戲的戲子。”

為什麼沒有人讀台本,吊嗓子,原來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戲中人。

而所謂地有人在監視,其實是——看戲的觀眾?

月情凝目,問道:“小師叔,你在這四個空間裡經曆了什麼?”

閆星逐一言難儘,伸出焦黑的左手,“第一個世界有一群失控的機關人,每個實力都在悟念境,一路追著我打。第二個世界則是一座孤島,雷雲滾滾,海上風浪無儘,雷電千重,我這隻手就是因此而傷。第三個世界……”

他沒再說了,但一定也很淒慘。

月情看著他的眼中頓時多了分同情。

閆星逐赫然就是秋苑口中武打戲的主演之一,但這個打戲卻是挨打的戲!

至於她和連絕,不必說了,就是風花雪月的愛情戲了。

月情輕撫下巴,暗自點頭,秋苑真是好姐妹,為了幫她,居然冒著風險讓連絕也入戲。

閆星逐還不知道自己是挨打的主演之一,神色沉沉與他們道:“此處領域的主人定然是鬼王。”

他惡心道:“他若是光明正大一決生死,我一個字都不會說,但沒成想十三年一過,他的品味竟然與癲鬼風寧靠攏,惡趣味十足,以折磨、玩弄修士為樂。”

這話她就不讚同了。

“小師叔,如若不主動走進來,又怎麼會被困住?”

閆星逐默然,的確如此,如果不主動走進來,絕不會被困在這青雲城。

但是,他冷笑了一聲,抬手就給了她一個爆叩,“如果不是你,你以為我會來這青雲城?”

月情捂頭,不敢吱聲。

閆星逐繼續罵她,“你大伯說了多少遍讓你不要與鬼王針鋒相對,讓你離他遠遠地!你不聽,還跑來這裡,還好沒出事,不然,不然……”

他沒說完,胸膛劇烈起伏,冷硬的表情中,出現一抹裂縫。

少宗主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長久沉默中,他道:“我也恨他,恨他殺了師父…但是,月晚,我打不過他,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我還是打不過他。”

十三年前,還有年少心性與玉石俱焚的決心與熱血,十三年後,認清事實,深知根本不會玉石俱焚,他與鬼王對上,隻會讓淨月宗多死一個人,僅此而已。

鬼王甚至不會臟手。

他看向她,啞聲,“你的天賦比我高,以後會比我更厲害,但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把自己成長的機會都逼沒了…我知道,我知道從師父死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想活了,但是,你還年輕啊,你這麼年輕……”

月情眼眸微動,失語不言。

少宗主從不怕死,從不惜命,遇事不決,選擇自殺為上,原來是因為,早在十三年前,那個名叫月晚的小女孩兒就埋葬在了那一片極致寒冷的大雪裡。

她早就已經死了,死在那個盛夏的寒冬。

而醫修一次次救起來的人,不是淨月宗少宗主,而是不想活卻又被仇恨吊住一口氣的孤魂。

半晌,閆星逐道:“我不知道鬼王為什麼繞了你一命,但是你不能再繼續留在他身邊了,你性子一向急躁,若是被他得知有所異心,一定會殺了你,月晚,回來吧,不要再鋌而走險了。”

月情還是沒說話。

少宗主同樣靜默不語,她的光影垂著腦袋,矮矮地,幾乎要蜷縮成一個團。

半晌,她悶聲道:“月情,你求求連絕,讓他把淨月宗的人送走吧。”

月情看著她,少宗主彆開了頭不讓她看。

——她沒有說要回去。

月情沉默,少宗主雖然衝動但是不笨,她這些天一定是仔細盤算過究竟是誰能無聲無息地動淨月秘法。

盤算出來的結果,一定讓她不能接受,一定也是淨月宗的人,否則她聽到閆星逐這麼說不會是逃避的反應。

月情道:“小師叔,鬼王有七分信我,他不會對我動手的,我很安全,你不必擔心。”

見她如此冥頑不靈,閆星逐失去了所有的手段和力氣,長久地沉默,眼神中是孤寂的疲憊。

他無聲垂眸。

三人靜靜而立。

“……”

等等,他驀然抬頭,盯向一邊不吭聲的連絕。

連絕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毫無動靜的神色起了一絲波瀾——他竟然罕見地感受到了一絲不妙的氣息。

閆星逐沉沉問:“那他呢?”

月情看看連絕,又看看閆星逐,心生不妙,謹慎道:“他在這裡站著。”

此間靜默了一秒鐘。

閆星逐吸氣,又冷笑著問,“所以,你為了鬼王也不要他了?”

他道:“你看著他的眼睛,拿出剛才調情的語氣,再說一遍,就說我要殺鬼王,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此生再不相見。”

月情:“……?”

閆星逐還沒完,又對連絕道:“此等不負責任的情眷,趕緊一刀兩斷,待百八十年後,讓她看著你兒孫滿堂享天倫之樂,後悔死她。”

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