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情是領教過他生氣的。
當時是中秋節,傾仙樓裡本來熱熱鬨鬨地在看戲,忽而對街的老板囂張地來踢館,這倒也罷,願賭服輸後,他又不依不饒,諷刺她一介女流不知用什麼手段斂財上位。
那位馬老板話還未說完就被一隻茶杯砸了個頭破血流,月情甚至來不及反應,一條長凳便被人給踢了出去,直接將馬老板撞翻在地。
連絕拎起了他,眸色泠然冰冷,看他猶如看一個死人,“誰給你的膽子敢說這等話?”
那一瞬間,馬老板猶如見到了惡鬼,而隻要他的手指輕輕一動,自己的脖子就將被擰斷,嚇得他失聲顫顫,“殺人了,殺人了!”
連絕當然不會殺了他,但那是在大祁。
他的身份是傾仙樓裡普普通通的跑堂小廝,後來還因為隨手打人被官兵抓走關了起來。
但這裡是修仙界。
而他的身份是無惡不作,屠滅半片修仙界的鬼王。
……
月情與少宗主都覺察到了不對勁,一人一鬼對視一眼,神色凝重,生怕連絕一個不高興,抬手就把蘇洛然給斬了。
可偏偏那貨完全沒覺察到,眼中全是毛絨絨的小鬆鼠,熱情地和連絕搭話,“道友,它叫什麼名字?”
月情抿唇向他看去,她還是不信他會濫殺無辜。
也是不巧,對上了連絕的視線。
她頓了一下,假裝若無其事地衝他笑了笑。
他眼眸微動,目光輕輕在她身上掃了一下,意味不明,而眉眼中的戾氣倒是往下壓住了,隻與蘇洛然道:“沒有名字。”
月情和少宗主無形中對視一眼。
蘇洛然沒發現此處的暗流湧動,疑惑道:“啊,那為什麼不取一個呢?”
連絕冷淡道:“不想取。”
蘇洛然噎了一下,沒話找話道:“道友,你可真有個性。”
雖然是頗有些熱臉貼冷屁股,但蘇洛然毫不介意。
在他的堅持之下,一刻鐘後,他終於憑著厚臉皮成功抱到了小鬆鼠,心滿意足地拿著剛買來的栗子給它喂食。
少宗主的腦筋轉不動了,“這合理嗎?”
這太不合理了。
蘇洛然渾然不覺,已經將正事拋到了腦後,湊到她麵前去,彎眼而笑,“你看,它的腮幫子都鼓起來了,好可愛。”
月情:“………”
少男,你是來乾什麼的,你還記得嗎?
她敷衍一笑,卻覺察到連絕意味不明的視線,正落在二人相近的距離上。
月情連忙把蘇洛然的頭給推遠了。
蘇洛然眨巴眼,“怎麼了?”
月情看著他清澈到透露出愚蠢的眼神,微笑說,“你離得太近,我喘不來氣了。”
蘇洛然噢了聲,側了側身子,離遠了些。
可連絕的眼神卻愈發地不對勁了起來,他好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伸出手去,小鬆鼠立即從蘇洛然懷裡跳了出來。
他拉住韁繩,很有覺悟地從他們側麵繞了過去,大有不要理會我,請你們繼續的意思。
月情麵色僵硬。
你明白了什麼,你給我站住!
“他好像誤會了什麼,”蘇洛然後知後覺,感覺到一絲微妙。
倆人沉默一瞬,他這才反應過來,臉色驟紅,看著已經走遠的連絕,伸手挽留,“道友,不是你想的那樣……”
“現在再解釋已經晚了,”月情兩眼一黑,見他還要追上去,伸手把他重新按回了小巷子裡,壓聲道:“不用再裝了,他不會對你動手的。”
“?”蘇洛然眨巴眼,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少宗主,你今天好生奇怪,說話不僅沒頭沒尾,還讓人聽不懂。”
月情愣了一下,蘇洛然的眼神不似作假,她不由狐疑,目露警惕,“什麼叫聽不懂?你不知道他是誰?”
蘇洛然看著她嚴肅的麵容,小心反問,“我…該認識他嗎?”
月情:“?”
那你們仙盟成立後要消滅的鬼王是誰,我嗎?
少宗主這才知道她在懷疑什麼,抱胸道:“他不是裝的。鬼王大幾十年沒出過世,當年見過他的人都被他殺了,修仙界沒人知道他長什麼樣。”
“………”
好家夥,一個個嫉惡如仇、義憤填膺、痛心疾首的,她還以為有多大的決心和把握,原來這群家夥連鬼王是誰都沒搞清楚。
這個世界果然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
少宗主道:“其實,你見到的這張皮也不一定是連絕的真身。”
鬼物擅噬魂吃人,每吃一個人就多了一張皮,而連絕這般的厲鬼,甚至無須殺人奪皮,自己便能千變萬化,不過捏一個俊秀的少年模樣,於他而言易如反掌。
她煞有介事地說,“根據傳說,殺人無數,生啖眾人,甫一現世即屠滅四十九雲天的鬼王,理應全身浴血,生有九九八十一隻手,七千隻眼,八百隻耳朵,張嘴是血盆大口,其中長舌如蛟蛇,而獠牙亂生血水潺潺,屍痕累累鋪天蓋地,比之地獄閻羅不遑多讓。”
少宗主哼了一聲,道:“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們見到的乃是個假的。”
月情:“………”
這是純恨,罵的這麼臟。
蘇洛然再遲鈍也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少宗主,你為什麼覺得我認識他?”
月情咳嗽一聲,淡定道:“難道不是嗎?你看起來和他很熟。”
“我隻是對那隻鬆鼠感興趣,”蘇洛然說,“不過那位道友看起來冷冰冰的,其實還挺好說話,隻是不知道是哪個宗門的,我竟從來沒見過。”
月情沉默一瞬,放開了按住他的手。
她道:“說不定不是修士。”
蘇洛然愣了一下,張張唇,並沒反駁。
月情轉身出了小巷,外麵的陽光更熱烈,她眯了下眼,看見了往前去的連絕。
他並沒有走遠,騎著馬,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散步,漸漸融入喧囂的人群。
蘇洛然跟出來,問道:“少宗主,你去哪兒?”
月情隨口敷衍他道:“前麵那少年氣宇軒昂,英俊絕倫,瀟灑帥氣,令我一見鐘情。你且告訴我大伯,就道我要嫁人了,不必再管我。”
蘇洛然:“?”
少宗主:“……”
他張大了嘴巴,驚呆了,猶豫片刻後,小聲建議道:“少宗主,你要追他,是不是得換身打扮?”
邊上的少宗主聽此,抽搐了下嘴角。
月情低頭看看自己,膚色灰黑,手上臉上是千奇百怪的灰藍色咒文,衣服是破布和草皮,還特意仿製機關人繪製了形如機關的關竅,乍一看,著實有幾分駭人。
她她她她她……
她的臉驟然紅透了。
月情忽而想到連絕方才掃向她時,那一眼的意味不明。
她嘴唇翕動,良久佇立。
滿腦子是他的眼神。
全被他看見了,被他看見了,他看見了,看見了,見了,了了了——
“嗬嗬,”少宗主忽而冷笑了一聲,抱胸而立,敏感地眯起眼,“我現在是真不知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要去攻誰的心了,月情,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他比比比比…雖然比蘇洛然強一點,可蘇洛然年輕啊!連絕要是還活著,都能做你爺爺了!”
月情呆呆地,無意識道:“可蘇洛然是活人。”
少宗主:“………”
差點忘了,月情可是有著比風寧還要惡俗的品味。
少宗主咬牙,深深吸氣,“你等著,下次我帶你去亂葬崗,讓你後宮三千,夜夜笙歌!”
月情:“………少宗主,你真是我見過最熱心腸的人。”
她剛剛說完,小巷深處忽而又投過來一道影子,噠噠的馬蹄聲,剛剛出去的連絕又從另一頭繞了進來,看見他們兩個,頓在原地。
月情無顏見他,退後了一步,又退後了一步。
她的雙腿微微發軟,抱住寒煙,一步一步往後退,正這時,月情腰上掛著的白鹿館銘牌突然發光發亮,飛到半空中,她一怔,眯了下眼,腳下便陡然踏空踩空,猛地跌入一飄香氤氳的花池中。
月情從水裡冒出頭,咳嗽了兩聲,警惕地看向四周,這裡竟是個浴池,而她泡在溫熱水裡,裡邊透出茉莉的清香,至於方才的小巷與喧鬨的街道,一一消失無蹤。
白鹿館的銘牌在空中轉了兩圈,啪嗒一聲落在了一邊,她轉目去看,正正好看見了一套月白色的裙子。
月情撈起那銘牌,撫摸著上麵的花紋,心中驚訝。
她眼眸發亮,稱奇道:“我收回那句話,看來秋苑才是最熱心腸的人。”
少宗主:“………”
灰藍色的咒文竟然洗不下來,月情仔細看了看,其實也並不難看,隻是看不懂罷了,她也就沒再放在心上,換好衣服後,那白鹿館的銘牌果然又飛了起來,月情往前一走,正是回到了那條大街上。
她重新走回巷子,裡邊隻剩下連絕,她看了兩眼,也不多問,隻笑著喚道:“大王。”
連絕見她換了一套裝扮,沒有多說什麼,目光逐漸下落,月情垂著袖子,腰上的銘牌被遮得嚴嚴實實。
片刻,他抬起了眼,道:“他去追你了。”
月情反應過來他說得是蘇洛然,並無在意道:“是嗎?”
連絕看著她平淡的臉,低聲問道:“你不去找他?”
他果然是誤會了——
月情心頭猶如含了一口老血,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微微咬住牙根,含笑道:“我不認識他。”
連絕眼眸微動,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月情看著他抬手指天,赤心可由天鑒,深深道:“我真的不認識他,他是少宗主的舊相識,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連絕半隱在黑暗中,看著她,心中有一點異樣,半晌後,他道:“你不必同我說這些。”
月情在心中哼笑了一聲。
她微微歪頭,故意細聲細氣道:“我本也不想說他,可卻是大王一遍遍再提他。”
連絕頓在原地。氣氛忽而古怪起來。
他分明不是這個意思,可她這般一說,好似他正是這個意思。
若不知情的人聽了,隻怕是要誤會他犯妒,竟逼得她抬手發誓,而至此時此刻,仍舊還在發怨,要她來哄一般。
連絕的眼珠倏爾轉動了一下,冰冷的眉間正如青天白日中多了一絲裂縫。
他從不會想這些,從前是,如今本更甚——
犯妒、發怨、哄,這些個字眼,著實令人發指,而他為何會想到這些,皆因風寧與秋苑。
連絕眼眉中無端多了一絲惱意,看著她,止又欲言,欲言又止。
少頃,他才動了動唇,生硬地轉移話題,“蜻蜓沒有請你去看戲?”
月情看著他,眼中盈滿了笑意,連絕微抿唇,匆匆彆開了眼。
她莞爾,一步步靠近至他身邊,仿若隨意道:“戲不重要。”
連絕的餘光已看見她靠近過來的影子,他未有動,卻無端地蜷了下手指。
月情見他不理自己,神色毫無變化,眉尖仍舊含著笑意,溫聲柔柔地問,“重要的是,方才是誰惹你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