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沐瀾軒燃著幾處炭火,幾個宮人偶爾拉動火箱,刷刷的聲音悠悠傳入沈潼的耳朵。

暖和了。

床上薑修儀還躺在那,床旁座榻恍惚似有一坨巨大的黃色身影,沈潼迷離眼睛看不真切,但不用想都知道是皇帝李轅態。

她現在也是病人,說是裝的,但在外跪了那麼久,身體上的不適卻真得不能再真。

隻是,沐瀾軒沒有多餘的床榻,她現在隻能躺在隔李轅態較遠些的貴妃椅上。

太醫為她把了脈,躬身後退,向李轅態絮絮叨叨說了些話,屋內便沒了多少聲音。

半晌,沈潼試睜開眼,頓時被身前的一坨黃色給嚇住。

好胖,好……

李轅態嘟著外黑裡紅的厚唇半彎腰打量著她,一雙眼雖小,卻似正要盤算壞事的賊鼠,約透著難以言說的精明。

他見沈潼轉醒,繼而站直,雖然站直了也沒多挺拔。

“醒了。”

他懶懶開口。

沈潼還在震驚中,書裡說李轅態生得千奇百怪極為醜陋,她還以為隻是誇張對比的手法,原沒想到,在真人麵前,居然是書的描寫都低遜了!

要不是這身皇服,站她麵前審視她的不就是個肥胖毛多,膚色暗黃還油膩的地痞流氓嘛?

怔愣許久沒說話,浮翠跪在一旁小心扯了扯沈潼裙擺提醒。

沈潼反應過來,汗顏巧笑:“我,臣妾醒了。”

李轅態滿意點頭,由宮人搬來椅子坐在沈潼對麵,他搓著手,兩眼不斷上下打量著沈潼,道:“說罷,你有何冤屈?”

機會!

沈潼立刻故作堅強想要坐直,卻突然體力不支倒回椅子上,瞥見李轅態神色微動,她沒先說事,反倒流出兩行淚,怪責自己。

“陛下,臣妾,臣妾大意,處事不周,這才量成大錯,若陛下要罰,臣妾甘願受罰,隻是……”

她沒說完,接著是一個美人閉眼,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淚順著通紅的眼尾滑過白瓷般的臉頰,落進單薄的衣襟。

李轅態坐得更直了。

“隻是什麼?”

沈潼深呼吸,咬咬牙,臉不紅心不跳道:“隻是,求陛下不要不待見臣妾。”

沈潼睜開眼睛,此刻眼裡已經溢滿了淚,斑斕可憐,像隻乞憐的棄寵,渴望得到主人的收留。

眼見李轅態喉嚨好似動了動,沈潼心中叫好。

很好,很上道。

這貨這麼多年沒有女人乞求他的關愛,身邊人大多為利,他一個皇帝不可能沒察覺,現在她動之以情,先削一半怒火,哪個男人不得納受三分。

更何況,還是一個常年受女子們嫌棄的身份高貴的男人。

李轅態已然受用,聲音都軟了幾分。

“環環,那老嬤嬤說話嘲啞難聽,吞吞吐吐,必有她自己的猜測武斷,不可全信!環環,你來說,嵐兒的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環環……?

沈潼扭頭掃了一眼還在昏睡的薑姿嵐,麵露憂色,她想坐起來,卻再次倒入椅上。

“陛下,那晚湯的毒是臣妾下的,可,湯本是,本是臣妾自己要喝的,不知是不是宮女們搞錯誤端給了薑修儀,這才叫姐姐白白受了難……”

“是臣妾的錯,陛下罰我吧。”

話音剛落,淚水漣漣。

書裡,沈士環下毒的情節本就是為了害死薑姿嵐,但這卻是她的臨時起意。

一個脾氣嬌燥的貴人,持有美貌,遲遲得不到皇帝的關照,便常到禦花園遊賞,一來為偶遇,二來禦花園人來人往,找存在感。

就在人人避讓畏懼她的時候,一個宮中主子正得盛寵,提著食籃的老嬤嬤大搖大擺走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人參湯,珍貴。

她煩躁嫉妒,攔下老嬤嬤,將湯端來一觀。

“薑姐姐要喝?我來送吧。”

老嬤嬤不敢違抗,任由貴人帶走,最後食籃被放到薑修儀宮婢跟前,宮婢不解為何會出現在那,可能是老嬤嬤人有三急,但湯還是熱的,又何等珍貴,得趁早喝,宮婢端了進去。

書中劇情如此,李轅態奇了。

“環環給自己下毒,這又是為何啊?”

沈潼腦子裡閃過那些劇情,飛快思量著該如何編得圓合。

她拭淚,好在這皇帝的關注點不在湯本身,還沒發現一些漏洞。

“陛下不見臣妾,臣妾一人何其孤苦無依。”沈潼將淚擦乾,表情淡然自苦,透著訣彆。

“日日心痛難忍,心死,身體又能支撐多久,倒不如一碗毒湯下肚來的痛快。”

“環環不可!”

李轅態坐不住了。

“朕隻是忙於朝政,才……”

屁,忙著流連後宮還差不多。

“而且,朕還聽說,環環你……”

沈潼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陛下想說臣妾囂張跋扈性子不乖嗎?可宮中人為爭陛下寵愛什麼汙言穢語不會亂說,陛下難道不信我……”

沈潼眼眶濕潤。

“臣妾,臣妾失態了,陛下罰臣妾吧。”

說完,沈潼用儘全身力氣滑下貴妃椅,忍著膝蓋刺痛跪到地上,埋頭顫動。

何其弱小。

“那,環環要朕如何罰你?”

李轅態蹙眉,兩手抬起想要扶她,又似一臉優柔怕惹得沈貴人不喜。

沈潼:“……”

這廝……聽不懂言外之意?

“陛下要怎麼罰就怎麼罰,臣妾任憑處置。”

李轅態麵露為難。

適時,床榻那邊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宮婢驚喜出聲:“呀,修儀您醒了!”

嘶——

要完。

沈潼倒吸一口氣,和李轅態一同看去。

天光透過斑白的窗紙照進屋裡,落了半許為榻上美人渡加一層朦朧靜白。

薑姿嵐被宮婢攙扶坐起,煞白而恬靜的臉環視屋中一周,最終落到李轅態與地上的女人身上。

李轅態左右環顧,起身想要走近薑姿嵐,走到一半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地上體力不支的沈潼。

他一下前進一下後退,活跟接兩頭沙包的稚童似的。

“看什麼看,還不快將沈貴人攙扶起來?”

沈潼眼角一抽,接著就被浮翠扶坐回貴妃椅上。

她抬起眸子,這皇帝還是走近了薑姿嵐。

沈潼目光移到薑姿嵐身上,發現她勉強擠出一抹笑,而後看向她。

沈潼一駭。

女子的眼神靜默如水,可眼眸深底像藏著一把鋒利的匕首,竟匆匆一眼便讓沈潼心生涼意。

或許是錯覺吧。

沈潼收回目光,默默安慰自己。

但若這個薑修儀會恨她,也是必然的。

致命的毒,誰不恨。

雖說書裡言,薑修儀與李轅態在沐瀾軒用膳,需交流說話便隻用一把極小的湯勺一點點品飲,所以進毒不多,書裡所寫她後來也沒事,但隻是如此。

毒是真的。

要害死她的心也是真的。

沈士環不日慘死,亦是真的。

沈潼不多回顧,心頭莫名委屈。

她不是下毒的沈士環。

她想做沈潼。

但……

“陛下,方才您與沈貴人在說什麼,臣妾迷迷糊糊隻聽了隻言片語,好像聽到沈貴人說……那碗我宮裡的人參湯,是沈貴人自己要喝的?”

薑姿嵐虛弱敘說,一雙好看的柳葉眼卻是盯向不遠處的沈潼。

漏洞被發現了。

沈潼急忙暗示浮翠將她扶過去,向著榻上美人行了一禮,沈潼道:“薑姐姐有所不知,那日我讓浮翠也為我燉了一碗湯,我不知姐姐宮裡也要,自認為那是給我的。”

“隻是,接了湯後,我見禦花園的梅花開得漂亮,想折幾枝作伴我亡魂,就放下湯折梅去了,卻不想一回來,裝著湯的食籃已經不見,再聽聞,就是姐姐喝了湯中毒。”

“姐姐……”沈潼看向李轅態:“陛下,臣妾真的不是有意的……”

說完,沈潼作勢就要跪下。

李轅態立馬攔住,將人穩在身側。

他看向薑姿嵐,無奈開口:“這,嵐兒,你看,環環也是無意中量成大錯,現下你也無事,要不就……算了吧。”

“算了?”

薑姿嵐眉眼夾含冷笑,“算了……”

她掃了一眼角落低頭不語的老嬤嬤,又見李轅態為難的模樣,笑意收斂。

“算了。”

隻能算了?

聽薑姿嵐口中不斷念叨這兩字,沈潼攥緊袖中拳指。

她也委屈啊。

後怕美人不再搭理,李轅態當下賞了十件珍品異寶給薑姿嵐。

薑姿嵐目中無波,最終是以冷笑,淡然接受,過程未發一語。

沈潼薄汗打濕背脊。

這事,就這麼過了嗎?

不用再死了嗎?

“你認起錯來倒是伏低做小。”

等李轅態離開,沈潼被叫住,薑姿嵐直直盯著沈潼道。

沈潼直視她,不是她乾的事,倒讓她為沈士環兜底,還死了那麼多次,她無需自責愧疚。

薑姿嵐冷笑:“但本宮向來牙呲必報,沈妹妹,日後的飯食,要多加小心了!”

……

……

從沐瀾軒出來,沈潼後背的衣裳已然濕透,加上雪花融化染了外衫,她整個人更顯狼狽單薄。

起初為了裝可憐,來時她可是將棉氅都給脫了,寒冬臘月,僅僅穿了三層薄衫。

此番濕透,一出宮門就再也忍不住打起哆嗦,險些腿軟倒地。

浮翠急忙將雪地裡的傘拾回,撐開,接回屋簷下已經凍得不行的沈潼。

二人就這麼互相攙扶,緩緩慢慢地往合穗堂走。

大雪紛飛,宮中甬道前路不清,這時,已經不見有多少宮人還在外行動。

所以,回程的路除了風雪聲,就隻剩下二人踩踏雪地的腳步聲。

真的就這麼解決這件事了嗎?

沈潼不知,甚至隱隱有些後憂。

她感覺身體越來越熱,知道這是不好的現象,但好不容易度過第一個難關,她不想又落得那個下場。

至少,在她不知道下一次回檔點是什麼時候時,她現在不能死。

“浮翠。”沈潼沙啞喚她。

浮翠側目看她,知曉自家小姐身體不適,她安慰:“小姐再忍忍,等我們回了宮就好了。”

沈潼乾裂開唇,淡淡一笑。

前路被風雪遮了視線,合穗堂的路,可還很遠。

她轉視一方,瞅見一處小屋裡亮著燈火,便道:“我們先去,去那兒避避雪。”

等雪停了再回去。

浮翠頷首。

亮燈的小屋很是偏僻,隻雪景中那一抹暖光更為引人注意。

二人加快步伐走近,浮翠抬眼一看,道:“小姐,這是宮廟。”

隻一座小屋的廟。

被一個矮小的院子圍著。

“看這樣子,該是哪個前輩守廟,在這裡供奉什麼。”

沈潼聽了,心想裡麵的人該是個菩薩心腸的,或許能讓她們避避。

兩人抬腳走進去。

裡麵蠟燭燃滿了三層供桌,中間有著一頂火爐,才關上門就迎上一股暖氣。

浮翠放下傘:“小姐,我們運氣真好。”

沈潼也感慨,撥得雲開見月明了。

“是啊,還好,不過,這裡麵好像沒——”

人……

二人轉身,臉上表情頓時呆住。

對立麵,竟有兩個男人。

一個紅衣服的一隻手繳著黑衣服男人的脖子,一隻手用刀抵在黑衣服男人的腰上,兩隻腿纏得死死的,隻消黑衣服男人一動,立馬就會死透透。

但紅衣服男人也沒落得好處。

黑衣服男人一隻手握著刀刃,鮮血流出,一隻手反繞,執著一計尖針插進了紅衣服男人的脖子。

二人似乎是在她們進廟的一瞬間完成這些動作,以至於都沒死。

可紅衣服那個人離死也不遠了。

沈潼眨了眨眼,見黑衣服那人還蒙著麵。

是刺客嗎?

不關她事。

“小,小姐,我,我們要出去去去嗎?”

沈潼壓低聲音:“出去,你家小姐我就會凍死了。”

但看屋裡這兩人都受著傷,互相鉗製,應該沒威脅。

沈潼拍拍浮翠的手,拉著她往中間的火爐靠近,二女弓著腰,走得鬼鬼祟祟,一到火爐邊上立馬席地而坐,烘烤身體。

牆角的二人仿若空氣。

劃拉——

沈潼被倒地的聲音驚得一顫。

不看不看,那邊沒人。

不——

“啊啊啊!”

“彆出聲!”

沈潼脖頸一涼,方才還插在紅衣男人脖子裡的長針現下竟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小姐!”浮翠大嚇,卻被黑衣男人的眼神屏退。

沈潼不敢動,隻怕再叫一聲這針就會紮進去,她心驚膽戰,兩手捂著嘴不讓自己叫出來。

黑衣男人見二人安靜下來,這才道:“隻要聽話,雪停了你們自然安全。”

沈潼眼簾顫抖,一股冷香傳入鼻中,伴隨著血腥味,安神又可怖。

她努力回憶書中劇情,好似第一卷結束也沒寫到什麼廟裡有兩個男人互相殘殺呀!

難不成後續會提?

造,她沒看完。

可聽這刺客的話,似乎並沒有想要殺人滅口,真要殺,針已經插進去了,何必讓她們彆出聲。

沈潼眸子不由轉向男人,“再看立刻殺了你!”

她倏地轉正。

不看不看,不看就是了!

但,這男人聲音還挺好聽。

丫了巴子,她第一想法竟然是這個……

沈潼閉上眼睛,若想反抗,也得自己四肢有力才行,現在全身被凍得僵硬,總得先恢複。

這麼想著,沈潼直接閉目修神,就當脖子上隻是一塊冰錐,就當身邊隻有浮翠和一隻大黑耗子。

雪停了就好了。

但,她總感覺一道視線始終盯著自己,很是心癢難耐。

走到這步,她已經不怕死亡,偏偏死前的心理折磨最傷人。

她手指恢複了些熱度,能夠再次抓緊衣角,緩解情緒。

衣服也漸漸烘乾,至少,腳底終於有感覺了。

沈潼感覺身體在回溫,額頭冒汗,就連脖子上的冰涼也漸漸消失。

“小姐,小姐!”

浮翠的聲音響起。

那男人不是不讓她們說話嗎?

沈潼睜開眼,就見浮翠爬來抓住她的手。

“小姐,那個人走了。”

沈潼驚魂未定,轉頭一看,人確實消失了,紅衣服那人也不見了,隻留牆角一灘血。

房門大開,外麵,雪停了。

沈潼一個激靈起身,抓住浮翠。

“走,叫皇帝給我們多加幾個侍衛,越多越好!”

“小姐。”

浮翠擔憂:“你身體好燙,可是發燒了?”

好像是。

沈潼這才發覺自己頭暈眼花,再看浮翠,已然看不清她的臉。

“回宮。”

說完,噗地一聲,沈潼倒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