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頭蛇(1 / 1)

照大啟官製,城總兵和知府一武一文,行相互製約之責,楊林竹卻長歎一聲:“城總兵黃肖黃大人和範大人早年便有同袍之誼,交情頗深。”

他後麵的話雖然沒說,王將匪卻明白了,如此說來,衡都的知府和城總兵自然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楊氏渾濁的眼裡滿是懷念:“想當年,衡都還是齊王殿下封地的時候,是一片祥和平靜,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那時街裡街坊的,雖不富裕,但至少還有活路,可現在……”

陸清安聽到楊氏的話,眸光一暗。

王將匪之前聽王金武提起過,二十年前,衡都曾是齊王的封地,後來邊境和北烏發生戰爭,齊王出戰,卻身受重傷,不得不回京養病,想必在那個時候,衡都實權便被收回了朝堂。

如今看來,現任知府這地頭蛇是當得越發順風順水,絲毫不管百姓的死活,還真把自己當是衡都的土皇帝了。

“衡都如此,想必範知府定做了不少越界之事吧?”王將匪道:“單憑一個萬芝堂,不說範知府貪汙了多少銀子,肯定也收了不少好處,我——”

她話還未說完,手腕突然被陸清安握住。王將匪轉頭,不解地看向陸清安,陸清安笑道:“公子,咱們沒有證據,有些話可不能亂說。”陸清安說著,靠近王將匪,在她的耳邊低聲道:“小心隔牆有耳。”

王將匪感覺到耳朵上傳來的癢意,往後縮了一下,不說話了。

陸清安抬眼看向楊林竹,狀似好奇地問道:“楊公子對衡都官府狀況如此了解,莫非是在官府做事?”

楊林竹點頭承認:“沒錯,我確實在官府做事。”

他飲儘杯中酒,鬱鬱不得誌道:“三年前鄉試,我中了舉人,進入撫養成為了一名訓導。”

“訓導?”王將石問:“訓導是管啥的?”

“我負責文書修史,學府教育等事宜。”楊林竹苦笑著搖搖頭:“當時我還年輕,滿心歡喜,本想在官場中闖出一片天地,但我發現府衙並不像我想象的那般,反而是一灘渾水。我不願和那些人同流合汙,處處受到排擠,現在已經快混不下去 。”

陸清安麵色無常,詢問道:“既然楊公子在官府中做事,不知你可有什麼證據?”

“對呀!”王將匪也熱心道:“要是有證據,那就好辦了,隻要上表朝廷,定能讓這些屍位素餐之人受到懲罰!”

“沒錯!”王將石也附和道:“我們俠士的第一要義就是要懲惡揚善,伸張正義!”

楊林竹看了看熱切的王將匪和王將石,頓了頓,輕聲道:“沒有。”

“哎,那真是太可惜了!”王將匪歎息一聲,舉起酒杯,一飲而儘。

酒過三巡,月上樹梢,困意上頭,王將匪婉拒了楊氏的挽留,和他們母子二人告彆後,離開了楊家。

楊林竹看著眼前幾盞空酒杯,眼波沉沉。其實他剛剛並未說實話,範廣在衡都做土皇帝做久了,愈發猖狂,早就不將他人放在眼裡。這三年來他在府衙謹小慎微,暗中還是搜集到一些證據。可是於他而言,王將匪他們不過是他今日剛剛結識的陌生人,他,怎敢用性命相賭?

楊林竹心中好像壓了一塊巨石,他輕歎一聲,將壺中最後一點酒也飲儘,隻是不知,衡都的天,何時才能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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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吹拂在臉上,涼絲絲的,吹走了王將匪的幾分醉意,她的眼睛逐漸清明起來。

“我娘說得對,”王將匪道:“果然還是要行萬裡路,讀萬丈書,我若是不來衡都,竟不知這裡是這般景象!”

王將匪想到今日經曆的種種,越想越生氣,那趙富和孫萬如此囂張,還不是因為身後有官大人撐腰!她隻來了衡都一天便遇到了這些事,想必衡都還有許許多多的趙富孫萬之人。這般一想,便可知衡都的百姓過得是何日子了。

“不行!我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坐視不理!”王將匪義正言辭道:“我要檢舉這些貪官!讓他們付出代價!”

“你如何檢舉?”陸清安問:“難不成你還要再返回華京?”

他拋出難題,本以為王將匪想明白後會放棄這不切實際的想法,王將匪想了想,卻道:“我、我先想想辦法,實在不行,我就快馬加鞭,返回華京,去敲登聞鼓,我就不信了,這朗朗乾坤之下,難道還真沒有王法公道了?”

她來從軍,本就是為了守護百姓,若連一個小小的衡都都守不了,何談守護這天下江山!

“對!登聞鼓!告禦狀!”身後的王將石左搖右晃地跟在王將匪身後,早已神誌不清,還不忘附和他姐。

“不可。”陸清安斬釘截鐵道。

“為何?”王將匪不解。

陸清安眼神一閃,解釋道:“朝堂之事錯綜複雜,你一介布衣,就算去敲登聞鼓,也定不能上達天聽,反而會驚動衡都官府,讓他們早做準備,倒是你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說的有道理,不過……”,王將匪停下來,眼珠轉了轉,看向陸清安,狐疑道:“你怎麼這般了解朝堂之事?你恢複記憶了?”

陸清安一驚,沒想到她喝醉了竟還能想到這一層,他頓了一下,回過神來,矢口否認:“沒有,隻是剛才聽楊公子分析的。”

“是嗎?”王將匪想了想:“我怎麼沒有印象?”

“剛才楊公子送彆我們之時,我聽他說的。”陸清安眨眨眼睛,一臉純良:“當時你和阿石走在前麵,可能沒聽到。”

“哦。”王將匪點點頭,一點都沒有懷疑。自己的提議被他這般否決,她有些泄氣,又有點生氣:“你說的頭頭是道,那你說,還有什麼辦法?”

陸清安對上她那雙慍怒的眼睛,溫聲道:“聽說幾個月後,會有巡使行權巡查,到時會來衡都,巡使一般都是朝中清流之輩擔任,行天子之權,且到了衡都,眼見為實,如若到時再揭發衡都權貴仗勢行凶之事,我相信勝算定會比現在要高上許多。”

王將匪想了想,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她轉念一想,又覺得有問題:“可那時如無意外,我已在軍營,怎麼再來衡都?”

“你可以請假。”陸清安看向王將匪,說得分外真誠:“聽說在軍營裡,若能憑軍功或卓越表現,有個一官半職的,便會有幾天的假期,憑你的身手,想在軍營謀個百夫長的職位,那不是易如反掌、手到擒來?”

王將匪聽到他拍的馬屁,很是受用。確實,從目前來看,這個辦法就是最好的了。而且隻要入了軍營,憑她的謀略身手,想立個軍功定是不難。

陸清安見王將匪終於沉默下來,像是認同了他說的,他暗暗鬆了口氣。

烏雲遮月,夜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陸清安的眸中晦暗不明。如今尚不知曆州是何情況,局勢不明,衡都離曆州這般近,萬一衡都鬨起來,驚動了朝堂,定會打草驚蛇。

他低頭看向身旁的王將匪,少女一腔熱血,至純至善,卻不知朝堂風雲詭譎,黨派爭相奪利,臣子朋比為奸,那些手握重權之人,沉淪在權欲之中,早就忘記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於他們而言,不過是螻蟻,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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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一天,王將匪隨便尋了個客棧,便進去休息了。

本以為今日一番波折勞累,定能睡個好覺,可平日裡沾枕頭就著的王將匪,現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卻是遲遲不能入眠。

她翻身坐起,看向窗外,月亮隱在雲後,隻露出一點月光。夜空沉沉,墨色無星,不甚明朗,一如她現在的性情。

王將匪長歎一聲,眼裡染上些許落寞,走出山寨,一路向西而來,途徑許多風景,也遇到很多事,她漸漸地,終於理解了,祖父所說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含義了。

她心中煩擾,一夜未睡。翌日一早便從客棧出來了。在衡都的街上百無聊賴地閒逛,走著走著便到了昨日的那條街上。

萬芝堂門口堆著幾大包藥材,想必是剛剛到了貨,孫萬站在台階上,頤指氣使地指揮著店裡的夥計們出來搬貨。

王將匪遠遠地瞧著,其中的一個夥計年歲有點大了,看起來身子骨很弱,搬不起這大包藥材,孫萬抬起一腳,將那夥計踹倒在地,嘴裡還惡毒地罵著:“你是不是想偷懶少乾活!老子花著銀子雇你,你還偷奸耍滑!我告訴你,彆以為離了我這,你還能在其他店裡找到營生,老子可是衡都商會的會長,一聲令下,沒人敢收你!”

那夥計訥訥地將包裹扛起,兩條竹竿細的腿顫顫巍巍地邁上台階。

王將匪瞧見這一幕,胸膛起伏著,卻沒有上前。她四下一看,來到萬芝堂斜角的包子攤前,朗聲道:“老板,來一籠肉包子!”

許是時間尚早,那包子攤隻有三兩食客。不多時,老板便把包子端了上來。

“客官,您慢用!”

老板轉身就要離去,王將匪叫住他:“老板!”

老板回過頭,憨憨地看向王將匪。王將匪笑笑,露出一抹為難的表情,問道:“老板,是這樣的,其實我是東邊來的藥材商,我們東家讓我來衡都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客源。我聽說萬芝堂是衡都有名的藥堂,我想和他們老板攀上關係,但您曉得,太刻意也不好,孫老板哪能看得上我這樣的小角色。所以我想問問您,您知道孫老板一般常去哪嗎?”

她壓低聲音道:“我想去假裝偶遇,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

王將匪沉沉歎了口氣,繼續裝可憐博同情:“哎,您有所不知,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拉到生意了,再這樣下去,我們東家就要把我開了。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活,這才想要來衡都碰碰運氣。”

她說著,拿出兩塊碎銀放在桌麵上,笑道:“這是包子錢,剩下的就當是我請您吃酒。”

老板一喜,接過那兩塊碎銀,認真想了想,道:“公子,您若是想見孫老板,我建議您去寶珠樓看看。”

“寶珠樓?”

“是啊,”老板解釋:“寶珠樓是衡都最豪華的酒樓,那都是達官顯貴,我在這賣了兩年包子,瞧出來每逢做了大生意,孫老板都回去寶珠樓犒勞自己。您瞧,”老板示意王將匪看向不遠處的萬芝堂,那些夥計依然在有條不紊地搬著藥包:“這次生意如此大,我估摸著今日中午,孫老板定會去寶珠樓慶祝一番。”

王將匪剛才特意粘上胡子,稍作變裝,更何況昨日她大鬨萬芝堂時,那邊圍了幾層看熱鬨的百姓,包子攤老板也沒看清她昨日的樣子。如今再加上這點好處,老板自然是將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

“那寶珠樓在何處?”

老板伸手一指:“就在最熱鬨的那條東街上。”老板又道:“而且據我所知,孫老板怕熱,每次都從那條小道穿過去,不出一刻鐘便到了。”

“多謝!”

王將匪心中有數,謝過老板,匆匆吃完包子後,便朝著寶華樓趕去。

她按照包子攤老板剛才所言的,走入的是那條小路。她走得極慢,一路上細細觀察周圍,那條小路是是商鋪的後門,與前麵的喧鬨截然不同,幾棵古樹矗立在路口,增添些許涼爽,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叫更令人心曠神怡。

王將匪四下打量,被前麵那棵大樹上的某個東西吸引了視線,她盯著那裡瞧了半晌,一個絕妙的計劃在腦海中形成。

很快便到了中午,孫萬從萬芝堂出來,帶著幾個家丁開路,果然如包子攤老板所說,從店鋪後的小路向寶珠樓走去。

天氣炎熱,孫萬大腹便便,沒走幾步便已大汗淋漓。他原也是不願意走的,但藥堂裡的老大夫建議他每日多走走,對身體好。孫萬家財萬貫,有那麼多錢還沒花完,怎麼舍得死?

他自然遵從醫囑,有些路便不用轎子,全靠腳力了。

王將匪躲在拐角處,小心觀察著孫萬一行人。眼看著孫萬離那棵大樹越來越近,王將匪甩出幾粒水滴狀的暗器,精準彈射到孫萬的身上,暗器在接觸到孫萬的一瞬間便悄聲無息地炸開,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甜氣息。

孫萬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彈到他的臉上,伸手一摸,是黏膩的感覺。他看了眼手上,又仔細一嗅,終於分辨出來,是蜂蜜!

好端端的,怎麼會有蜂蜜掉下來?

孫萬疑惑地抬頭一看,看到一個巨大的馬蜂窩掛在樹上,正正好好就在他的頭上。他瞪大眼睛,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斜裡飛出一隻暗鏢,直衝上方那根枝杈而來——

馬蜂窩被暗鏢射中,直直落下,就在孫萬愣神的功夫,那些被驚動的馬蜂嗅到蜂蜜的氣息,直直地向孫萬衝來。

“啊啊啊啊啊啊————”

孫萬被叮得哭爹喊娘,抱著頭狼狽逃竄,他被叮得腫起的眼皮掀起一條縫,隱約看到前麵的拐角處有一道人影一閃而過,他想起剛才餘光曾看到,正是有人將馬蜂窩射下,電光火石間,他全明白了,原來是有人故意在這裡設伏,暗害他!

“快去!”孫萬一邊躲著馬蜂的攻擊,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快去把那害我的狗雜碎抓住!!!我要把他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