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青還有幾分猶豫。
江生知曉他的德性,又追著打了一棒槌。
“旭哥兒十五歲就中了案首,前途不可限量。
“母親過世,他遵循母親遺願不遠萬裡去蜀中尋親以儘孝道,歸來必定還是要進學的。
“若是將來一朝高中,你和月兒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
“劉氏奸猾貪婪,臭名昭著,你忍心讓旭哥兒和月兒受她轄製,被她拖累嗎?”
江留青腦子清醒了一點,連忙搖了搖頭。
江生清楚他耳根子軟,不是刻薄的人,歎了口氣,還是勸慰道:“劉氏就是為仆為妾,您難道還會虐待她嗎?您待旭哥兒和月兒慈愛,又礙不著劉氏什麼。”
又知曉自己這位三叔最信先生和書上的話,便接著說下去:“書上說,求仁得仁,又何怨。
“她不過是想進江家的門,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了,名分於她,於劉家人來說又有什麼要緊呢?
“他們若是在乎,好好上門來說,咱們家又不是不講理的人家,難道還會將人拒之門外嗎?
“可見劉家不在乎這個,否則,等著咱們三媒六聘豈不風光,何至於這樣不明不白地就把人丟進來了?”
連喜服紅燭這些東西都是自帶的,這可真是夠不要臉的。
——
江留青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覺得自家侄兒說得很有道理。
他要是娶了劉氏,劉氏就成了月兒的繼母。
他要種田種地,要做活賣貨,又不能時時在家看著,劉氏要真是想了法子欺負月兒,月兒一個小孩子又能怎麼辦。
可要是他不娶劉氏,劉氏沒個正經身份,就是想欺負月兒,也得掂量掂量。
於他而言,他自認不是刻薄的人,可不會因為她沒有名分就虐待她。
再者,沒有名分,時日久了,說不定劉氏也就冷了心,願意離開這裡,另尋出路了。
這的確是個能兩全的好法子。
怪不得妻子教月兒讀書時總說“人從書裡乖”,看生哥兒從五歲開蒙到現在,也不過讀了十年書,卻能將這樣彎彎繞繞的事分析得清楚明白,確實是了不得。
當下一家人敲定各項事宜。江生自去交代母親和大伯母。
江留青見他很有主意的樣子,便也將諸事托付,一直提著的心也稍稍放下了。
——
第二天一早,江生就和自家爹娘,二叔二嬸一起上了劉家的門。
正是農忙時節,劉家人正要出門勞作,看見這幾人過來,心裡不由一慌。
但看他們沒帶著自己閨女回來,又稍稍放下了心,讓幾人進院裡說話。
“什麼?你要我閨女做妾?還要簽賣身契?不行!我閨女不做妾!”
劉婆子一聽幾人的來意,當下就惱了。
程氏還在的時候,女兒做不做妾的她倒是無所謂。
可如今程氏死了,她閨女都挺著肚子進了江家的門了,憑什麼要做妾。
江生端坐在一側的椅子上,理了理衣襟,一派氣定神閒的模樣。
見劉婆子氣得跳腳的樣子,他不由挑了挑眉。
“您既然不願意,我們也不好勉強,那就勞您二老早些將劉娘子接回來吧!
“我們是男方家還好說,劉娘子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子,在我們家待久了,隻怕惹人非議。”
“我閨女都懷了他江留青的孩子,你還讓我們把她接回來,你們江家還有沒有良心啊!”劉婆子一蹦三尺高,嚎得四鄰八舍都聽見了,貼著牆根兒聽熱鬨。
江生從容不迫,也跟著拔高了聲音,“您這是說的什麼話?下到江家坳,上到杏花裡,鄉裡鄉親哪個不曉得,我三叔是個最老實不過的人,膝下的一兒一女都是我三嬸兒所出,從不沾三惹四。
“這青天白日的,你們胡亂指著自家閨女的肚子就說是我三叔的,這不是拿我三叔當冤大頭嗎?
“要是我們江家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把人認下了,那才是沒心沒肺呢。”
——
劉老頭垂著腦袋不吭聲。
劉婆子的目光閃了閃,隨即嚷嚷得更大聲了,“怎麼就不是他的!這個老烏龜王八蛋,敢作不敢認,提上褲子就不認人了!我可憐的閨女呦,怎麼就遇上了這麼個薄情郎、負心漢!”
江生不為所動,等她罵得累了,才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擺,慢條斯理地掏出一張紙道:“你們不想把人接走,就把這個簽了吧,從此劉氏是江家之人,生死再不與劉家相乾。”
見劉老頭狠狠皺起了眉頭,江生隻覺得連日來積滯於心的鬱氣都發散了不少,輕飄飄給了他們另一個選擇。
“不簽也行,那你們最好今天就把人給接走,要不明兒一早我三叔可就要去衙門口遞訴狀,告你們騙婚了。
“正好最近縣衙裡剛審了一樁騙婚案,那女子一家皆是無賴,假借嫁女之名行謀財害命之實。
“我三叔前前後後可是丟了三十兩銀子,情況與那樁案子頗有幾分相似。我們此時不做些防範,誰知道哪天會不會連命都給人害了。”
見劉老頭沉著臉,一聲不吭,江生繼續道:“畢竟婚姻之事,從來都是明媒正娶,哪有這樣鬼鬼祟祟的。
“就算送親,什麼時候不好,偏偏挑了我三嬸發喪,我三叔傷心欲絕之際。
“照我說,未必不是賊人又趁亂上門行竊。如今主凶雖然跑了,從犯卻被我們逮個正著,關在家裡,等候聽審倒也便宜。”
——
劉老頭臉黑的能滴水。
江生說的真真假假,關於他們的事卻都是真的,他就是辯駁也不知從何辯駁起。
江生接著道:“令愛的為人是村裡人都知道的,想必有很多人願意為我們做證,尤其是村南頭的李大嫂子和胡嬸子。”
說著,他意有所指地往西邊看了看,“說不定你們劉氏族中也有人願意出來說句公道話呢。”
劉婆子拍著巴掌還想再嚎,劉老頭一個眼風掃過去,瞬間讓她閉上了嘴。
江生是秀才,在縣裡認識的人多著,他們跟他鬥是鬥不過的。
他抬起頭來,橫著一雙渾濁利眼看了江生好半天,“江秀才,人在做,天在看,你這樣搬弄是非,就不怕遭報應嗎?”
這次,不用等江生說話,李氏就目帶寒光偏頭看向劉老頭兩口子,
“都同鄉同裡的,誰還不知道誰呀,你們縱容著閨女禍害了一家又一家,都沒有遭報應。我們不過是來講道理的,有什麼好怕的?
“若是信報應,兩位晚上可要關緊了門,畢竟你們家裡,鬼多得很呢。”
一旁的陳氏也冷笑,“也不一定就沒遭報應,有這麼個敗壞門風的閨女,說不定就是報應上門了呢!也不知道兩位前頭造了什麼孽呦!”
——
不管怎麼說,劉老頭還是在賣身契上按了手印。
自己閨女什麼德性,他是清楚的。
隻是這麼些年了,他實在是管不了了,能甩開就甩開吧。
這些年他們家名聲不好,娶不上媳婦兒也嫁不出閨女。
現在前前後後從江留青身上撈了不少銀兩,也夠給兒子娶個媳婦兒了。
隻是心中不免可惜——按了手印,就沾不上翁婿的名頭了。
程氏死的時候,他和老婆子心裡不是沒有想頭的。
要不是實在摸不準閨女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也不會悄無聲息地就把人塞上門去——他們嘴上不說,心裡也不想丟醜呀。
江家有田有房,日子不知勝過彆人家多少倍去,他盼著江留青是個糊塗人,能認下這筆糊塗賬,以後少不得要幫襯他們點,誰知道半路上冒出個江生來。
不過,是妾又如何。
隻要上頭沒妻,這個妾跟妻還不是一樣的。
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妾的名頭未必就比不上妻。
江留青要是真老實,他們也賴不上他。
他那樣耳根子軟的人,回頭讓閨女說幾句軟話,還不就過去了。
至於江家人,農家人可沒那麼多講究。等閨女生了兒子,外孫要回姥姥家,他們還能攔著不成。
劉老頭心裡盤算了一遭,心裡的火氣都去了不少,卻完全沒有想到,或者說想到了也根本不在乎——簽了賣身契,閨女的生死就由彆人掌控了,是打是罵,也不過是主人家一句話的事。
——
江生沒有將賣身契交給江留青,他直接拿著去官府留了檔,文書自己收著,隻告訴江留青,“事情都辦妥當了,以後劉氏就是家裡的仆婦 。”
留了賣身契,妾室和奴婢也沒什麼區彆了。
他三叔耳根子軟,彆回頭被劉氏籠絡了,又把賣身契給她。
江留青訥訥不能言,現在事情落定了,他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對待劉氏了。
江生道:“三嬸剛剛過世,您最好還是注意點,等劉氏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其他吧。隻是這主屋是不能讓她住的。”
江留青聞言,更是羞愧難當。
他愛重程氏,心裡眼裡從未有過彆人。
他以前就不曾對劉氏起過什麼心思,以後也不想跟劉氏有什麼瓜葛。
但現在人在他家裡,免不了還要見麵,倒不如等她生了孩子,他這再出一筆嫁妝把人發嫁了,也免得她一生都耽誤在這裡。
隻是這會兒對著這個能拿事兒的侄兒,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