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1)

小慧脫掉衣裳,露出傷痕累累的肩背。

昨天挨打的傷是暗紅色,今天新添的傷是鮮紅色,鮮紅疊暗紅,新傷疊舊傷。

進宮兩天,就挨了兩天打,罰了兩天跪。

魏敏想起自己青紫腫脹的膝蓋,忽地鼻梁骨泛酸,淚盈眼眶。

“真是太欺負人了!”

小慧本來都好了。她是慣於忍耐的,隻是挨打時吃不住疼才哭,過後便不會再哭了。然而魏敏這麼一說,她仿佛就再也忍耐不下去了,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遵守內務府的規矩,我要是不戴那朵花兒就好了。”

“放屁!”魏敏憤怒地說,“都是放屁!她們打扮得比我們鮮亮多了,頭上衣服上的花樣層出不窮,又有哪個打她們罵她們了?你不過撿了一朵花戴,比之她們遠遠不如,分明就是今天出了事兒,她在外麵受了氣,回來拿你撒氣罷了!”

嚇得小慧連忙捂她的嘴:“彆說了,叫人聽見了什麼辦?”

“我知道。”魏敏嗓音不由自主地降了下來,吸了一下鼻子,“我就是私底下說說嘛。”

反抗不了,那就隻能悄悄罵幾句,好歹平衡一下心理嘛

不然明明是彆人的錯,卻因為弱肉強食,挨了打還要責怪是自己的錯,人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她都不敢想。

魏敏抹掉眼角的眼淚,轉身從床頭櫃第二個抽屜裡找到金珠所說的上好傷藥。

擰開蓋子,白色膏體中間凹陷,邊緣稍微凝固乾涸,像是已經用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抽出帕子擦乾淨手指,從膏體中間挖出一坨,輕輕地塗抹在小慧的傷口上。

小慧疼得身體微微顫抖,魏敏看得不忍,也隻有狠下心來。

“叩叩叩。”門被敲響。

小慧慌忙穿衣服,魏敏放下傷藥去開門。

門外是麗娜。

她走進房間,聞見小敏滿手的藥膏味,看見小慧慌忙穿衣服時一閃而過的傷痕,憐憫地歎了口氣。

“不用你們伺候了,我自己更衣。”

她換成素淨裝扮,又對兩個小姑娘說:“嘉主子要去燕禧堂了,你們塗完了藥就過來,搭把手。”

麗娜回到正殿,嘉主子正在同麗妍說話。

“今日不必費心打扮,果親王薨了,後續諸多事宜,皇上定然要與皇後商議,顧不上其他妃嬪。我過去略坐一坐就回來了。”

儘管如此,四個大宮女還是費儘心思將嘉嬪裝扮了一通,讓她光彩靚麗地出門。

還是那句話,嘉嬪是主子,是後宮四妃六嬪之一,該有的體麵不能丟。

主子想要盛裝打扮,奴才們固然得費心費力。但主子想要簡單低調,那也不代表奴才們就可以偷懶省事了,相反,要絞儘腦汁想出些巧思,讓主子看起來既簡單低調,又不失體麵地令人眼前一亮。

儀輿從永和宮出發,向北繞過坤寧宮,橫穿禦花園,過長康右門,沿西一長街直行,抵達養心殿。

西一長街南起內右門,北終長康右門。嘉嬪的儀輿則是從長康右門出發,由北至南,往內右門的方向走。

內右門在哪兒呢?在養心殿的最南邊,跟乾清門在一條橫線上。它是外朝和內廷的分界線,許多大臣要去養心殿見皇帝處理國家大事,就得先穿過內右門。

如此,就會發生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外朝大臣與後宮妃嬪會在西一長街養心殿處,麵對麵相遇。

為了避免此事,養心殿同樣分成了外朝和內廷兩個部分。正殿是外朝,皇帝召見外臣的地方;後殿是內廷,皇帝召見後宮妃嬪的地方。

外朝大臣走前門進正殿,後宮妃嬪走後門進後殿。前門與後門之間,橫插一道近光右門,此門非有腰牌不開,使得外朝大臣與後宮妃嬪麵對麵相遇卻不會相見。

養心殿內也是如此,正殿與後殿之間不是牆就是門,還有大量侍衛、太監站崗、巡邏、把守,外臣沒機會去後殿,妃嬪也沒機會去正殿,唯有皇帝可通過工字廊前後穿行。

後宮與前朝,因為養心殿短暫地彙聚在了同一片天空下,但也因為養心殿,永遠沒有交流的機會。

咫尺天涯,莫過如此。

養心殿勤政親賢殿內,弘曆正在認真批折子。

他很年輕,麵容白皙,身材頎長,氣質文雅,身上那種君主的威嚴並不濃重,更多的是一種萬事儘在指掌間撥動的鬆弛自然。

那是一種天生的居高臨下。從少年起,作為秘密立儲的太子,倍受皇父疼愛看重的寶親王,他聰慧好學、性情純善,得到宗室權臣的一致認可。

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中注定將站上金字塔頂端,他自己也知道。

所以很早,他就將一切視為了自己所有之物。

登基之後,這種認知愈加穩固,成了他骨子裡的理所應當。

旁邊恭候的首領太監吳書來瞅見乾隆批完一本折子、神情微微放鬆,便抓準時機奉茶上前:“皇上,申初一刻了,可要傳膳?”

弘曆放下筆,抬起眼睛:“已經3點了?”

吳書來垂首道:“是。”

弘曆靜心感受身體,腰背僵硬,稍稍有些疲憊,但腹中並無饑餓感,於是閉目,叩齒咽津,揉臉搓耳,又站起來伸腰曲腿,打了一整套拳。

待身體微微發熱,感覺到筋舒絡活,氣血充盈於全身,又腹中微饑,他才收了動作,接過帕子擦汗,喝茶潤喉。

“傳膳吧。”

殿內支起桌子,太監們雙手托著碗盤魚貫而入,依次在桌上擺上主食、粥點、禽畜蔬果等二十多道菜肴。

弘曆入坐,太監們手捧一盤子綠頭牌躬身上前,吳書來問:“皇上,後宮的主子們都在燕禧堂候著呢,您可要召見?”

弘曆掃了一眼,道:“請皇後過來。”

吳書來口稱‘嗻’,有太監下去傳令,片刻後,皇後牽著和敬公主進來了。

一大一小下蹲行禮:“臣妾/兒臣恭請皇上/汗阿瑪聖安。”

“起來吧。”弘曆未語先笑,衝和敬招手,和敬便吧嗒吧嗒地跑過來抱住他的小腿,他雙手抓住她的胳肢窩一提,便把小姑娘提到了腿上,抱得穩穩當當的,“怎麼把妮楚赫帶過來了?”

妮楚赫,滿語珍珠的意思,弘曆給和敬起的乳名,將她視作他的掌上明珠。

和敬摟著他的肩膀,圓圓的眼睛裡仿佛有星星,笑起來乖巧又可愛:“妮楚赫想阿瑪了。”

笑意染上了弘曆的眉眼,他摸了摸和敬的小臉蛋,將她放在旁邊的椅子上:“那今天就陪阿瑪吃飯。”

旁邊候立的太監早搬了高腳椅子過來,提著心等著,見皇上似乎要把和敬公主往哪邊放,就立刻在哪邊放下椅子,正正好讓和敬公主落座,時間一分不遲一分不早。

弘曆喜歡吃鴨子。今天的晚膳就有一道掛爐鴨子,廚子在彆的桌片好了肉端上來,富察皇後摘下護甲,淨了手,拿起一片薄薄的春餅放在盤中,又使筷子夾起鴨肉、配菜放在春餅上,淋上醬料,熟稔地卷成兩口大小,放在皇上麵前的碟子裡。

“皇上,請用。”

弘曆拿起春餅,咬了一口。

鴨肉肥而不膩,泛著微微的甜,鴨皮酥脆,春餅柔韌,配菜清脆多汁,醬料將多種味道完美地融和在了一起,一切都剛剛好,是他最喜歡的樣子。

他開心地又吃了一口,道:“這些讓奴才們去做就好了,你不必辛苦。”

富察皇後眉眼溫柔:“皇上是妾的丈夫,為丈夫洗手作羹湯,何談辛苦呢?”

說罷,她又卷了一個,放在和敬麵前的碟子裡:“妮楚赫,你也嘗嘗。”

“謝謝額娘。”和敬兩隻小手拿起春餅,塞入口中,非常認真地咬著。

弘曆瞧見皇後那一低頭的溫柔,感受到妻女在側陪伴的天倫之樂,心裡滿足得不得了。

一家三口吃完飯,移到炕榻上說話。

弘曆挑出兩封手諭,遞給皇後:“你瞧瞧。”

富察皇後接過,卻不敢立刻打開,眉眼猶豫地看向皇上,直到皇上開口:“無妨,是家事”,方才打開一觀。

第一封,是皇上令六弟弘曕襲封果親王。

第二封,是皇上令大阿哥永璜前往果親王喪事穿孝。

富察皇後心中一動。

康熙年間,聖祖仁皇帝的皇長子胤禔與太子胤礽爭鬥不休,最後兩敗俱傷,雙雙圈禁,朝堂也被弄得烏煙瘴氣。

如今,皇上也有一個長子永璜和一個嫡子永璉。

皇上雖未明說,但作為枕邊人,她能察覺到皇上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態度。

皇上,更中意永璉。

那永璜怎麼辦呢?他總會長大的。等他長大後進入朝堂替皇上辦事,會不會像胤禔一樣,心生不甘,與永璉反目成仇呢?

她是永璜的養母,也是永璜的嫡母。皇後和妻子的責任不允許她慢待永璜,可是對著這個孩子,她總是情緒複雜,難以付出純粹的真心。

但是現在,她看到這封手諭,心裡的憂慮就全消失了。

所謂君不與臣穿孝,通常皇帝看重的皇子、想要其繼承大統的皇子,是不會讓他給大臣穿孝的*。

君貴臣輕,這樣一損皇帝的尊嚴,二來也讓人家臣子難以自處。

皇上幾乎是在明示群臣,他無意於永璜。

這樣永璜長大了,也沒有哪個攀龍附鳳的人跑去攛掇他,都知道他沒希望。

沒希望,就意味著永璜隻能安安分分地做永璉的左膀右臂,再也沒機會與永璉反目成仇,掀起一場又一場腥風血雨的政治鬥爭。

她再也不用,因嫡母和養母的身份不能偏心,卻又控製不了自己的本心偏向永璉,日夜憂慮,兩邊為難。

富察皇後抬起眼睛,年輕的皇上衝她一笑,仿佛他懂她的為難,在告訴她隻要有他在,所有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他會解決一切為難。

富察皇後頓時熱淚盈眶,下塌蹲禮:“臣妾,謝皇上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