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嘉嬪站在隊伍末端當背景板,站得腿都酸了,崇慶太後才收住話頭,擺駕回宮。

至於侍疾,誰都沒提。太後沒提,皇後也沒提,似乎大家都當這件事不存在。

恭送太後離去後,嘉嬪不想坐轎子,讓儀輿遠遠地跟在後麵,自己漫步在長長的宮道上,麗娜扶著她的手,趙總管為她撐傘,銀珠等永和宮親近的奴才全都緊緊地跟隨在她身後。

待過了長康右門和瓊苑西門,進入禦花園千秋亭,確認四周空曠沒有多餘的耳朵,她才示意趙總管上前,假裝欣賞春景般地同他說話。

“勤老太妃的娘家還有什麼人?”

趙總管低聲道:“自陳秉直大人去世後,他的兒孫再無出息的了,隻一個考上了進士,在外地做縣令,剩下的要麼是在給人當筆帖式,要麼就直接閒散,靠土地莊子過活。”

嘉嬪恍然大悟。

怪不得太後隻給麵子不給裡子,勤老太妃兒子沒了,娘家沒人,除了果親王的喪事,其再無可利用之處。

等到弘曕過繼過去,勤老太妃說不得還要與謙太妃暗爭幾場。孝敬勤老太妃,也成了弘曕與弘曕福晉的責任,皇家隻需榮養著勤老太妃,旁人便再無可指摘之處。

麗娜輕歎:“勤老太妃也是可憐,眨眼間什麼都失去了,隻剩下一個體麵的封號。”

銀珠眉飛色舞:“要我說啊,還是勤老太妃生得太少了,她若是生上三四個,幾個兄弟緊緊抱成一團,看誰還敢小瞧他們?”

聞言,嘉嬪摸向肚子,苦澀道:“彆說三四個,我連一個都沒有呢。”

銀珠頓覺失言,連忙跪下來認錯:“主子,奴才嘴笨,請您恕罪。”

麗娜也緊跟著勸:“主子,您還年輕,以後肯定會有孩子的。”

嘉嬪仍然怏怏提不起勁:“萬一跟貴妃一樣,怎麼樣都生不了呢?”

“不會的。”麗娜跪下來,篤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太醫都看過了,您的身體沒問題,隻是需要一點兒緣份。您放寬心,孩子也一定正等著投入您的腹中呢。”

嘉嬪神情微鬆,道:“你們兩個起來吧。”

銀珠如釋重負般爬起來,積極彌補過失:“主子,奴才想起一件事,和敬公主在勤老太妃膝下養過一段時間。今天陪同太後去探望勤老太妃,皇後娘娘怎麼沒把和敬公主帶上?這讓人知道了,豈非說和敬公主不孝?”

嘉嬪恍然:“是哦。”

不怪她不記得,隻因勤老太妃撫養和敬公主的時間較短,雍正十三年九月抱過去的,第二年十一月果親王腳疾嚴重,勤老太妃滿心隻有兒子,無暇顧及和敬公主,就又抱回來了。

皇後向來周全,涉及女兒的名聲,她不可能不妥帖處理。難道這當中還有什麼隱情?

嘉嬪抬起手指,思忖著吩咐麗娜:“你派人看著點兒儲秀宮,看看和敬公主會不會出宮往慈寧宮侍疾?”

她強調道:“小心些,彆讓皇後的人發現了。”

麗娜點頭:“您放心,那太監本就是清掃儲秀宮外長街的,隻是順便瞧一眼,誰都不會發現。”

儲秀宮裡,和敬公主正在吃點心。

她今年僅七歲,梳著劉海,紮著烏油油的大辮子,眼睛大大的,睫毛翹翹的,眨眼時像蝴蝶般忽閃忽閃的,可愛極了。

富察皇後坐在旁邊看著她,隻覺得心軟成了一汪水。

她的和敬,托生在她肚子裡,福沒享多少,責任卻一點沒少擔。

雍正十三年,先帝爺駕崩,任命了七位顧命大臣,令他們儘心竭力輔佐皇上辦理軍國大事。

皇上登基後待這些顧命大臣極為尊敬親厚,尤其是同為宗室的兩位親王,曾說過‘莊親王、果親王皆聖祖仁皇帝之子,大行皇帝之弟,於朕為叔。行輩甚尊,豈可常行拜禮於朕前乎……’,令兩位親王在便殿召見免除叩拜之禮*。

甚至將和敬送到勤老太妃膝下撫養,表明是一家人。

那時候,和敬才4歲。小小的孩童,從未想過離開母親,啼哭不已。她卻要硬起心腸,不準她哭,甚至勒令她乖巧懂事,承擔起聯絡皇室與宗室、新帝與老臣感情的樞紐之責。

而她一是為了皇上的態度,二是為了和敬,自然要多往兩位老太妃處走動,與勤老太妃搞好關係,免得她慢待了和敬。

後來果親王腳疾嚴重,勤老太妃年紀大了精神短,顧得上這頭顧不上那頭,她才有借口把和敬抱了回來。

儒家講究‘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皇上禦極之初,行事頗為克製謹慎,時時聽取顧命大臣的建議,並不妄自擅專。但是她知道,皇上是有自己的政治理念的,相較於先帝,他其實更加欣賞認同他的祖父,聖祖仁皇帝,渴望開疆拓土,鑄就盛世,成為第二位聖祖仁皇帝。

如今三年已過,皇上已經初步掌握朝政,正是大展宏圖之時,先帝留下的幾位顧命大臣就有些礙眼了。

不過,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實際怎麼做又是另一回事。事緩則圓,越想做的事情越不能著急,有時候必須等很久,才能做成想做的事。

果親王允禮為先帝鞠躬儘瘁半輩子,立下無數功勞,又是皇上的親叔叔,他死了,皇上自然要極儘哀榮,甚至親臨果親王府賜奠,向愛新覺羅宗室表達親厚看重的態度。

但是皇上把弘曕過繼給果親王,也是在隱晦地表達另一種態度:果親王允禮的政治影響力到此為止,從今以後,就翻篇了。

以後,皇上待弘曕再好,那也是因為弘曕是他的幼弟,再看重果親王,那果親王也是乾隆皇權的延伸,而非雍正皇權的遺澤。

所以,她不能再讓和敬與勤老太妃扯上聯係。

相較於皇子,公主一生的幸福都取決她父皇的態度,即使為勤老太妃侍疾不影響什麼,她也害怕中途橫生枝節,讓和敬惹她父皇不喜。多年夫妻,她深知皇上,皇上是絕不會在大事上顧及兒女之情的。

要償還勤老太妃的養育之恩,就用另一種方式償還。

禦花園裡,嘉嬪賞了一回花,喝了一杯茶,太陽都升到最高處了,儲秀宮仍沒有動靜。

麗娜道:“主子,午時了,再有一個時辰,就該去燕禧堂了。”

嘉嬪緩緩起身,在麗娜的攙扶下走出千秋亭,向瓊苑東門的方向去。

銀珠在旁邊小聲說:“看來皇後娘娘對勤老太妃避之不及呢,連女兒的名聲都顧不上了。”

麗娜並不讚同:“皇上登基以來,皇後娘娘做事從不授人以柄,滿宮上下都看著呢,此舉顯得太過冷漠,皇後娘娘必會想法子彌補的。”

她又想起一件事:“主子,剛才咱們去儲秀宮求見皇後,奴才發現皇後宮裡的小丫頭們穿得相當素淨,發鬢間連朵花兒都不帶。”

嘉嬪腳步一頓,確認道:“當真?”

麗娜點頭:“當真。”

嘉嬪眉心微皺,試圖從皇後微妙的舉動中理解她的本意。

夫妻一體,皇後是全天下離皇上最近的人,很多事情皇上隻會同皇後說。她若想更了解皇上,離皇上更近些,便隻能通過皇後的言行舉止揣摩一二,兢兢業業,以免哪天失了聖心。

皇後性喜節儉,平時不戴珠玉,隻冠通草絨花,並勸誡後宮妃嬪勤儉節約,不許奢靡之風在後宮橫行。

但這份節約的要求不包含底下那些乾粗活的宮女,理由很簡單,她們本來就吃得差穿得差,再節約,日子還怎麼過?

那些剛入宮的小宮女也是,本身幾乎一無所有,若偶爾得了主子賞的一件漂亮首飾,歡歡喜喜戴在頭上有什麼要緊?而且她們年紀小,性子就活潑些,撿些花兒朵兒戴在身上,嘰嘰喳喳,快快活活,看了隻叫人心裡歡喜,誰會說不是呢?

上位者對自身克製,對下位者寬仁。

僅這一件事,就讓皇上大加讚賞,後宮上下無不拜服。

所以,儲秀宮裡的小宮女們穿著打扮素淨,是反常,是必定有緣由的。

那還能是因為什麼?自然是果親王薨,她作為皇後,在有分寸地表達哀悼之情。

至此,從太後身上,從皇後身上,嘉嬪徹底搞明白了處理此事的分寸。

她坐在轎子上,吩咐趙總管和麗娜:“這幾天永和宮上下也要穿得素淨些,不許嬉戲打鬨,不許有笑聲越出院牆。”

趙總管麗娜兩人領命。

銀珠跟著儀輿往永和宮的方向走,心中悶悶不樂。

今兒她說錯話一回,在主子麵前判斷失誤一回,把臉都丟儘了。反觀麗娜,又是開解主子的心事,又是通過細微觀察給主子提供正確判斷的依據,把她襯得跟傻子一樣。

銀珠是極為要強的,她自認容貌在永和宮宮女裡排第一,也想要本事手段在永和宮宮女裡排第一。麗妍已經22歲了,麗娜也已經21歲了,最多再有3年,兩人必得出宮嫁人,到時候她就得是主子身邊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麗娜是如何讓主子信重依賴她的,她銀珠也要做到!

然而今天發生的事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感覺狼狽之極,又羞又憤,胸中情緒激蕩,不知該向何處傾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