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院,進入正廳,阿瑪魏清泰板著臉坐在圓桌主位,左手一坐著三弟魏英達,左手二坐著四弟魏德馨,右手一空著,右手二坐著大姐魏芳。
他們表情都很嚴肅,尤其是魏清泰,臉黑得喲,看得魏敏下意識一慫,小心臟砰砰跳個不停。
真奇怪,她慫什麼呀?
又不是她的真爹。
在真爹麵前,她都沒這麼慫過。
一定是原身的情感影響了她,魏敏輕撫胸口,篤定地想。
她定了定神,依照記憶往大姐魏芳那邊的右手三位走,準備落坐。
啪!
魏清泰一巴掌拍在桌上,響聲振動,嚇了她一跳。
“你的禮節呢?都吃狗肚子裡去了?”
旗人講究禮節,尤其是下對上、卑對尊,男的拱手、打千、磕頭,女的撫鬢、蹲安、叩首,早晚請安,見麵告彆,脖子、後腰、膝蓋一天得打八十次彎兒。
魏敏嚴重懷疑,是不是後金在關外被鄙視為蠻夷太久了,得了PTSD,入關掌天下後才矯枉過正,搞出一堆繁鎖禮節折騰人。
她依稀記得,唐朝李世民那時候,大臣上朝議事,還可以坐著呢。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魏敏不高興地腹誹,低頭疊手,蹲了一下。
“敬請阿瑪福安。”
下一刻,大姐魏芳、三弟魏英達、四弟魏德馨也老老實實站起來行禮。
“敬請額娘福安。”
魏敏險些噗嗤一下笑出聲。
真逗,跟唱大戲似的。
親人之間,每天安來安去,他們不尷尬麼?反正她覺得挺彆扭的。
“聽說你不想進宮?”魏清泰黑著臉問,“還想讓你阿瑪我,以權謀私,在宮女名冊上劃掉你的名字?”
魏敏一驚,立刻瞪向魏芳。
你這個告狀精!
魏芳訕笑,心虛縮脖子。
主要是敏丫頭表現得太奇怪了,她心裡慌張才告訴阿瑪,想請阿瑪拿個主意嘛。
“擠眉弄眼,做什麼鬼樣子?”魏清泰嚴厲道,“回答我的問題!”
魏敏低下頭,小聲說:“阿瑪,我錯了。”
“你錯哪兒了?”
魏敏張了張嘴,答不出,一股怒火頓時從心底竄了上來。
錯屁啊錯!
事實本來就是這樣!
包衣說是奴仆世家,其實在乾隆年間就已經熬出了頭。不少家裡有做大官的,他們疼女兒,不願意女兒進宮吃苦,就會上下其手,把女兒的名字從名冊上劃掉。真正進宮當宮女的,都是柏唐阿、莊屯兵丁、披甲人等普通八旗人家的閨女*。
至於以權謀私?
她沒讀過清史的都知道,內務府最擅長的就是以權謀私!貪汙受賄,以次充好,克扣用度,偷宮裡的東西出去賣,除了太後皇上,他們誰都敢糊弄。
敢情貪銀子的時候是內務府舊俗,撈女兒的時候就成了以權謀私?
可笑。
魏清泰見她麵有不忿,頭疼又惱火。
楊氏到底怎麼教的孩子?膽大包天想使喚她老子,教訓她,她竟然還覺得不忿!
如此不知尊卑,不懂規矩,他真有點兒不想讓她進宮了。
但是名冊已經呈上禦覽,臨門一腳的事,他突然反悔,皇上會怎麼想他?會懷疑他的忠心嗎?包衣人家,最不能失去的,就是皇帝的聖心。
不行,得想法子嚇一嚇她,讓她知道天高地厚。
“你要真不想進宮,也不是沒有法子。”
魏敏驚喜抬頭。
這個阿瑪不錯嘛,看著不近人情,實際還是願意替女兒解決煩惱。嘴硬心軟什麼的,她也可以接受哇。
“你已入選,若要反悔,內務府須得查明原因上奏,由皇上裁決。然而旗女選秀是祖製,任何人不得逃避,除非重病或者殘疾*。”
“進宮在即,讓你重病是不可能了,唯有打斷你的腿,讓你殘疾,內務府過來調查才有交待。”
魏敏一驚,不可思議地瞪向魏清泰。
魏清泰眼神冰冷,高聲道:“馬叔,請家法!”
不是,等等,你來真的啊?!
魏敏轉頭望去,看見馬叔拎著手臂粗的棍子走進來,慌慌張張連退三步。
不行就不行,好好說嘛,怎麼還帶動手的?
魏楊氏眼瞅著不對,連忙上前,插在兩人中間勸和。
“老爺,敏敏一入宮至少十幾年,臨彆在即,就彆跟孩子生氣了。”
她將魏敏攬在懷裡,語重心長。
“敏敏,不要無理取鬨。咱們包衣人家世代奴仆,家裡人個個都要為皇帝主子辦事,你阿瑪在內務府辦差,起早貪黑,你額娘我除了照顧家裡,時不時也要入宮輔助後妃舉辦典禮,沒有不辛苦不受委屈的。”
“你要是真的不想辛苦不想受委屈,不想給人當奴才,入宮反而是唯一的方法。”
她壓低了音量,湊在魏敏的耳邊說:“如有幸侍奉皇上,生下一男半女,那便是一步登天,從奴才變成了主子,以後錦衣玉食,做什麼都有人伺候你,再也不怕彆人給你委屈受。”
魏敏瞪大眼睛,驚疑地看向魏楊氏。
魏楊氏輕撫她的發鬢,輕聲歎惜:“我兒生得如花似玉,隻當一個小小宮女實在太可惜了。如有幸一朝飛上枝頭作鳳凰,也可以帶擎家裡,求皇上免了家裡的債務,多給你阿瑪和你弟弟們辦差的機會,重振魏家。”
魏敏想起來了。
她阿瑪是內務府六品官沒錯,但家裡還欠著皇帝兩千多兩銀子呢!
事情要從她祖父魏五十一講起,魏五十一在雍正年間一路做到了總管內務府大臣,正三品大官,手下掌管內務府七司三院,風光得不得了。
然而好景不長,魏五十一去世之後,查出他在主持京城稅務時變賣抄沒物品出現問題,欠了一萬多兩銀子。雍正降了魏清泰的職,又讓魏家賠錢。魏清泰變賣了家裡幾乎所有的財產,也隻還上八千餘兩。
怪不得她額娘一個六品官夫人,在家裡凡事親力親為,連個伺候的婆子丫鬟都沒有。
這座二進小院就是家裡唯一的房產,馬叔就是家裡唯一的老仆,除去吃穿用度,孩子上學,其餘花銷都能省則省,實在是家裡沒錢。
魏五十一辦砸了差事,魏清泰不得聖心,魏家難有出頭之日,可不就得把主意打到女兒頭上嗎?
正巧魏敏生得如花似玉,性情溫柔乖巧,又擅長女紅執帚等技藝,小選一下子就過了。
到這裡,魏敏差不多明白了。
家裡是不可能支持她不入宮的,她又不能自己出去謀出路,那就隻有進宮了。
她悶悶不樂地坐下來,夾一口鹵豬耳朵吃了,安慰受傷的心靈。
“這……”魏楊氏吃驚,轉頭看一眼老爺黑如鍋底的臉,一巴掌打掉魏敏手中的筷子,“你這孩子,阿瑪都還沒動筷子呢,你怎麼就先吃上了?我平日教你的規矩呢?”
魏敏呆愣2秒,看看魏楊氏,又看看魏清泰,怏怏起身蹲一蹲。
“阿瑪恕罪,請阿瑪先動筷。”
魏清泰冷哼一聲,拿起筷子吃飯。
魏敏再次坐下,沮喪不已。
想她魏敏肆意逍遙二十多年,什麼時候受過這委屈?真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不行,不能就這麼認命!
魏敏重振旗鼓地想,既然指望她入宮飛上枝頭作鳳凰後帶擎家裡,就不能不一毛錢都不投資,天底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有銀子開路,在宮裡遇見什麼事,也有通融轉圜的餘地。
至於要不要色|誘皇帝,謀求妃嬪的位置,等她入了宮,家裡也管不了。
先畫餅,坑點兒投資人的錢,其他的以後再說。
魏楊氏夾起一個白糖餑餑放進魏敏碗裡,笑容滿麵地說:“這是額娘早起特意給你做的,快嘗嘗。”
“謝謝額娘。”魏敏捧著碗吃了幾口,無比自然地問,“額娘,這次進宮,家裡給我準備了多少銀子?”
魏楊氏一愣,她沒想到敏丫頭還想要錢,但是也有道理,閻王易見,小鬼難纏,宮裡總需要銀子打點。
“你想要多少?”
魏敏思考一番家裡的財務狀況,豎起食指:“我要100兩銀子。”
魏楊氏倒吸一口涼氣:“這麼多?”
多嗎?魏敏不覺得,折合人民幣也就10萬元,她一個月的零花錢。
她還覺得要少了呢,要不是家裡實在窮,她非得要個100萬不可。
魏清泰見她滿臉不以為然,冷哼道:“你老子我一年的俸祿,也就100兩銀子。”
魏敏不願意跟他們糾纏要的銀子多不多這個問題,直接道:“額娘,過年的時候不是有人送了咱們家一對明朝的青花長頸細瓶嗎?那個值錢,拿去當鋪抵押,100兩銀子不就有了?”
魏清泰差點氣笑了。
荒唐,簡直荒唐至極!
他第一次知道,他養了十幾年的閨女,竟然是這種性情。拿她老子的愛物去典當,說得這麼理直氣壯!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他老子呢!
魏楊氏也特彆吃驚,隨之而來便是慌張。
她總算知道芳丫頭說敏丫頭和以前判若兩人是什麼意思了,若放在以前,敏丫頭絕對說不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她狠狠一拍魏敏的胳膊,嗬斥道:“閉嘴吧!敏丫頭,你想把你阿瑪氣死嗎?”
魏敏看他們就像看兩個不懂事的家夥:“額娘,咱們不能隻要麵子不要裡子。那一對花瓶放在家裡隻能擺擺排場,抵押了換成銀子卻對我大有幫助。況且老老實實在宮裡當宮女和謀求妃嬪之位根本不是同一個難度,需要銀子的地方自然也更多。”
魏楊氏恨不得捂她的嘴:“這種事你心裡知道就行,怎麼還大大咧咧說出來了?”
“怕什麼?家裡都是自己人,還擔心哪個去告密嗎?”魏敏看著魏楊氏,話語卻另有所指,“額娘,想要更多就得付出更多,什麼都不付出卻什麼都想要,那是白日做夢。”
魏清泰捏著筷子的手微妙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