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問心(1 / 1)

蔡芙與大馬對視一眼,二人姿態恭敬地走進夫子的書房。

談夫子本名蔡季談,因在蔡家塢經營私塾,大多族人都稱他為談夫子。談夫子的書房布置得清雅簡練,毫無餘綴。

蔡季談看著眼前兩個小學童,正色道:“我已從你們朝門的鬆正族伯那裡知曉,你們昨日私自出塢去縣裡賣雞蛋,可有此事?”二人乖順點頭。

蔡季談繼續道:“你們這一支的鬆正祖父令我對你們二人嚴加管教。夫子想問你們,你們可清楚自己錯在何處?”

麵對夫子熟悉的壓迫感,昨日阿母的訓斥猶如預備,蔡芙正色道:“錯在我們身為孩童不顧安危私自外出。”

“學生有錯,錯在貪圖玩樂、荒廢學業、嬉於商賈之事。”大馬麵露愧色。昨日他歸家後,父親就讓他寫了一張認錯書並罰沒他的零用錢,之後父親就帶著大哥幫他商量如何在夫子與族老麵前認錯,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場。

蔡季談頷首,“你們都說到了點上,看來我無需多言了,隻要你們還是我的學生,今後不許再做商賈行事。”

“是。”夫子都如此說了,二人隻得點頭應答。

蔡季談見二人認錯如此上道,本來不欲多言,隻是想到族中長輩令他嚴加管教,那就多指點幾句:“蔡芙,你家隻有姊妹並無兄弟依靠,族中出於這點才答應你能進學堂念書,即使如此,你也不能進族學念書,是夫子我對你經過品行的考慮才令你入學堂,是也不是?”

“是。”

“那你記得當時你怎麼承諾夫子與你父母的?”

蔡芙道:“我說,我一定好好學習,不辜負族老、師長、父母親對我的栽培。”

“之後再行犯錯,休怪夫子施加嚴懲。”蔡季談想起了那日破格收女學生入私塾的事,那時一半是出於對抗塢內那些頑固,另一半則是想起那些名動神都的高門才女。

如今看來,鄉野村女,如何能和大家貴女相提並論呢?他如今隻盼這小女童不要在念書的時候搞出亂子,不然勿怪他將她逐出學堂了。

想起蔡芙的女子之身,蔡季談補充:“若實在喜愛,可以在成親之後小試。”

“是,學生必不再犯。”蔡芙咬唇低下了頭,與談夫子麵對麵的她感覺到了夫子對她的並無期望。

蔡季談轉頭望向大馬,沉吟道:“蔡嘉生,你家中還有一名在族學苦讀的兄長,你父親對你兄弟二人有所期待。你如今認字背書確有幾分天賦,不可驕傲,你還需在練字上下苦工,夫子這有一本字帖,你拿回去練。今後下學無事,就多加練字。士林學子不可貪戀商賈之道,正所謂防之於未萌,治之於未亂,你要愛惜讀書人的聲名啊。”

大馬之後如何答複,蔡芙已經聽不進去了。大馬雖年長她兩歲,但她們二人一同進學,大馬認字背書卻沒她快,不僅課下如此,課上也是如此,每次她都是同科第一個背誦出來的人。夫子為何忽視站在前麵的她而把目光放在落後於她的人身上?不提學業隻談懲罰,夫子為何對她施於重罰,而對大馬輕拿輕放?

蔡芙終於意識到阿母昨日對她的推心置腹之言,這一切隻緣於她是女子。即使阿母努力把她的路推到學堂上,她的路也比不讀書的男子要窄一些。

蔡芙失魂落魄地回到學堂,不顧大馬的欲言又止。等夫子授課後,她並沒有向往常一樣積極爭先。蔡芙灰心想道,也許夫子隻覺得女子天生心性較弱,容易一蹶不振。

下學後,蔡芙沒等大馬一起走就出了學堂,卻看到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寄居在夫子家的神都來客向他招手示意她過去。

蔡芙環顧四周想起這是夫子家中才走了過去,“你找我有何事?”

薑捷和煦笑道:“今早我見你從你夫子書房走出來掉了魂似的,想問你遇到什麼難事?小娘子怎麼稱呼?”他說話間,引著蔡芙坐到石桌邊。

“我叫蔡芙,家中行五,你呢?”蔡芙接過薑捷遞過來的點心吃下,“你的點心很可口。”

薑捷把茶盞放了過來,“這點心是神都風味,吃完喝口茶水,省得口乾。那我就叫你芙娘吧,我姓薑名捷,你可以喊我薑夫子,我不日要在私塾中教書。”

“唉,你要和談夫子一起教我們?”蔡芙突然得知一個大消息,驚出了土話。見薑捷不解,又用官話說了一遍。

薑捷道:“是,所以芙娘,你可以與夫子說說,你怎麼失魂落魄的?”之前他來塢路上、經過學堂看到這個小女孩從來都是興高采烈的,如今這麼低落著實叫人好奇。

蔡芙歎氣:“我昨日帶幾個玩伴一起私自出塢賣雞蛋,被夫子責備了。”

“那你知錯了麼?外麵世道很亂,你們小兒會有危險的,夫子是關心則亂。”薑捷勸導小女孩。

愁眉不展的蔡芙答道,“我知錯了。”

薑捷作出疑惑狀,“既已知錯,那這事就過去了,你怎地如此臉色灰敗?”

蔡芙隻好說:“夫子說再犯就把我趕出去不讓我念書。”

“隻要你主觀上勿要犯錯,若真出了什麼意外以後也有辦法,何必杞人憂天?”薑捷又勸。

蔡芙見薑夫子說不到她的點上,直接破罐子破摔,蹙眉道:“我隻是覺得不公平。我與嘉生是做一樣的事,夫子對我是嚴厲告誡,對嘉生卻隻是輕言提醒。我是同科中學得最快的,夫子卻從不評價我,隻誇讚落在我後麵的嘉生。這一切隻因我是個女孩麼?那我念書的意義何在?”

薑捷終於曉得這個小村女在愁什麼了,聽到她的話後不禁側目,問:“你在學堂裡是第一?”

蔡芙矜持道:“隻是在今年年初入學的學生裡認字背書都是第一罷了。”

薑捷撫掌稱讚:“那小娘子真是太厲害了,這就是你念書的意義之一。”

見蔡芙一臉茫然望向他,薑捷道:“念書念到第一,不論男女,不論年紀,你的存在意味著女子念書不差男兒,這是你身為女子念書的意義。你若念書厲害,才名遠揚,若要成親,於相夫教子有利,若不成親,以此做生計,這是你為了以後念書的意義。再者,小小蔡家塢,唯一女子念書,才令你茫然無所依。但在神都,有許多女子以才學聞名,稱作大家,曾有女詩人遊山玩水,暢意自在。還有高門貴女才學極佳,為夫郎、子嗣、家族獻計,權勢加身,榮華富貴。前朝更有女子封侯做將,名留青史。小芙女郎,你不要以為自己獨一無二,在你之前可是有眾多前輩在的。”

薑捷的話如耀目流星灑向蔡芙心間,令她動容不已。

對蔡芙而言,阿母的話如同一擊重錘,把她從肆意歡快的雲端打翻在一葉小舟上,令她知道世間女子處境與她的責任,但這擊重錘把巨石打到她的背上,讓她感到沉重而盲目。談夫子的話令她知曉小舟易碎,讓她珍惜機會的同時也令她不知道小舟行駛快慢是否有意義。直到薑夫子的話令她撥雲見霧,知曉小舟的前麵有山川河海。

三人之言缺一不可,直到此時蔡芙有了一個念頭。她目光灼灼地望向薑捷,問:“薑夫子,你可以當我先生麼?”

薑捷笑答:“不日,我會在學堂授課當你的夫子。”

“我想薑夫子當我的先生。”蔡芙搖頭,牽上薑夫子的衣袖,她琢磨片刻,舉例,“如同談夫子對嘉生那樣寄予厚望。”

薑捷哭笑不得,歎息自己剛到這塢堡隻是想探聽消息就被一個小村女纏上做徒弟了,他看到蔡芙純淨明亮的大眼睛,指尖觸碰小村女的雙丫髻,輕聲道:“等我授課後,你要認真聽講,一心爭先,我先看到你的向學之心,再和你談這件事。”

蔡芙作為蔡平女與蔡紹最寵愛的小女兒,知道撒嬌求人的度量在哪,聽到薑捷如此說道,她高興起來,“自然,先生乃神都學宮弟子,收徒自然要考究一番。”

如此,蔡芙輕盈蹦跳歸家,任誰見到她這姿態,都會知道她有多快活。

高登從背後出現,出言道:“薑先生,你不該讓步的,這個小女童還以為你真要收她做弟子,省得她白高興一場。”

薑捷溫聲道:“若她真是塢中璞玉,我也未必不可教她,正好讓蘅兒多個玩伴。”

正清理石桌、煮水烹茶的高登聞言搖頭,薑先生真是良善。不過也因他是如此良善忠義之士,首領才敢放心把真正的小主子交給他。

煮水升霧,此時蔡芙家中庖屋的鍋上煙霧繚繞。

蔡平女正盯著鐵鍋火候,昨日小女驚魂,今日為她煮一鍋雞湯鎮魂。她看著天色,聽到外邊的動靜,吩咐大女:“你小妹要回來了,你在這盯著火候,阿母去門口灑雞血。”話罷,蔡平女大步邁向門口。

二女蔡荷已經蹲在這裡等待許久,她見阿母拿著雞血過來了,立即起身出門幾步外,“阿母你放心,我在此叫住小妹。”

蔡芙一出現,蔡荷立即喝止,“小妹等下。”蔡芙心底納悶腳下卻聽話止步了,她往前一看,母親蔡平女用雞毛撣子在門上灑血,動作時口中念念有詞。

蔡芙連忙拉住二姊問“這是怎麼回事”,蔡荷來不及答複小妹,她見阿母門上撒完了,即刻把小妹往阿母身前一送,蔡芙屏住呼吸,懷著對家人的信任停在原地,隻見母親用手指沾血,往她額頭一點,念道一聲“蔡芙魂歸來兮”!

夜裡,忍著雞血腥味,蔡芙安穩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