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平女婦夫攜小女兒歸家時,天際已有星星點點,廳堂燭火灼灼,兩個年長的女兒在門前踮腳張望。
“快坐下吃飯,我去庖屋端飯菜。”蔡蓮為人細心體貼,她招呼家人坐下,去庖屋端來溫熱的飯菜。
蔡芙卻為阿母阿父一路罕見的沉默所困擾,她看了眼阿母。
蔡平女嘴角上揚,臉上卻不見笑意,“我什麼時候成了不讓女兒吃飯的阿母了,你吃飯吧。”蔡平女以為,不能直接罵孩子,要孩子自己領悟錯在哪裡。
蔡芙心裡卻想,反正享福一時是一時,先高高興興把飯吃了再說。她知行合一,再加上今日經曆多了,立即狼吞虎咽起來。
蔡紹給女兒夾了肉菜,“多吃些,今日可給我們小女給餓著了。”
蔡平女忍不下去,把碗筷一放,“蔡芙是我一個人的女兒?讓我一個人管教?”立時,屋內的丈夫女兒都不敢下口了。
蔡紹給妻子熄火,“我是覺得,孩子餓著肚子反省,那也反省不到心裡去,不如先吃飽再說。”
蔡芙深以為然,讚同她父親,對母親道:“是啊,阿母我今天去了姨母家裡,發現了兩件事。”
“你去了你姨母家中?”蔡平女在孩子們車上看到竹筐,還以為他們是去賣東西,“不是去賣雞蛋?”
蔡芙吞下口中的飯,“阿母,等我吃完飯,我一定給你如實說來我去縣裡的經曆。”
被蔡芙這麼下鉤子,蔡平女等人哪裡還能一心吃飯,都想蔡芙吃快些,講講她去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等蔡芙吃好飯,碗筷也沒收拾,隻把門關好,全家就坐在一起聽她去縣裡的事。
“昨日我聽姨母那麼對阿母,我心中不舒服,今日就想去給阿母討個公道,順便賣雞蛋。”蔡芙首先陳明原因,懇求阿母諒解。
蔡平女聽到這個說法更氣了,“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了,是我讓你背著家裡人去縣裡的?”
蔡芙被識破,隻好道出:“我若是說了,你們肯定又要一日推一日。”
蔡紹教女,“你們如今年幼,私自出塢,萬一出了意外如何是好?你前幾次與大人一起出去,真以為天下路不拾遺沒有匪徒了?你們幾個都聽好,如今天下並不安穩,蔡家塢成群出去無人可欺,一是我們在郡城有人做靠山,二是緣由……”
“我們蔡家塢亦是匪。”蔡平女決心要給女兒來個狠的,讓女兒們知曉世道有多亂。
三個女兒,蔡蓮、蔡荷、蔡芙皆心中大亂,匪徒竟是我們自己?
蔡芙提問:“我們不是耕讀世家麼?我看塢堡有人相親都這麼說。”
蔡紹答道:“如今天下俱亂,城池有兵把守,鄉野亂象頻生,各地都有盜賊寇匪。而我們昭郡鄉下最多的就是氏族,每年民亂,假扮為匪,攻守全憑良心與力氣。我們主支如今在昭郡,如若塢堡出事他們也鞭長莫及。蔡家塢以前街為哨口,塢堡戒備森嚴,族老們令青壯們組為塢兵,農閒時鍛煉。每年本地匪亂,我們以自保為主。”
蔡蓮鬆了口氣,“這不算匪,隻是自保。”
“阿母誇大了。”蔡芙小人兒拍了拍胸脯,把進縣發生的事與家人詳說了一遍。
聽到下午進縣,蔡蓮搖頭道:“非集非市,你但凡出門與阿姊說下也不至於犯傻。”
烏漆嘛黑的巷口撞見的人影是意料之外的萊生這段被蔡芙講得跌宕起伏,蔡荷沉浸其中,驚恐情緒全在心間,聽到最後才長吐一口氣,“還好是萊生哥。”
知曉萊生幫忙賣雞蛋,蔡紹頷首,“我下次謝他。”
聽到蔡芙去蔡稚女家開門見山要回東西,蔡蓮驚訝地說不出話,蔡紹拍下女兒的背:“無禮。”
當蔡芙提及蔡稚女聽到這話反應不對勁時,蔡荷猜測道:“難道姨母真拿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知道薇娘幫養母說話引導坐實蔡芙品行不佳的言論,屋內陷入沉默,在寂靜中蔡蓮歎了口氣,“時也命也。”
聽到蔡芙反擊、蔡稚女怒起打人,萊生及時的驚心動魄,全家都愣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蔡紹咬牙道:“我明日就去謝萊生。”蔡蓮蔡荷姊妹也點頭,“多虧了萊生族兄。”蔡蓮沒忍住道:“小妹這口舌確實厲害了些。”
蔡芙敘述經曆時一直偷偷瞥著阿母,本來想著靠講故事將功贖罪,卻見阿母一直都沒反應,可見大事不妙。
故事講完,大家都有眼色去各自乾活,廳堂燭火飄逸,牆上燭影如巨獸吞小獸,蔡芙無端戰栗。
阿母起身,蔡芙心間一動,她聽見母親道:“去你屋裡說。”
蔡平女坐在榻上,凝視身前小女,“跪下。”
蔡芙抿唇,雙眸盯著母親,緩緩跪在地上,“阿母,我今日在朝門那已經跪了半個時辰,如今再跪明早就去不了學堂了。”
蔡平女深吸一口氣,“那你就貼著牆壁站好。”蔡芙起身,依言照做。
“你可知曉你今天犯了什麼錯?”蔡平女沉聲問。
蔡芙垂頭喪氣,“錯在沒有告知家人長輩帶大家私自出塢,錯在獨自一人去姨母家,錯在直接開口問姨母要回東西,錯在沒有與家人商量就和姨母家交惡。”
蔡平女憋著火揚起唇,“蔡芙你很聰明,你小小年紀什麼都知道。我還沒說,你就認完了錯。可是你知道,你最大的錯誤是什麼?”
蔡芙抬頭看著皮笑肉不笑的母親,凝神思考無果後,輕輕搖頭。
蔡平女起身道:“你錯在不愛惜自己的人生。”
“你這麼聰明一定知曉,大女學膳、二女學獵、你學文,念書是最好的路。這雖是依照你們姊妹的性情做出的決定,但我身為幾個女兒的母親卻沒有逼迫你阿姊們學文。”
“沒有逼迫也就意味著我身為母親是不合格的,我不想多費波折,隻想她們能有伸手就能夠到的路就行。”
“你蔡芙明明知曉,阿母讓你念書,前前後後費了多少心血,你卻不珍惜。”
“你可能想說,阿母啊,我不當官,不用名聲,可是,你的夫子與同窗哪個不想當官,他們會要名聲。”
“阿母給你鋪的路比彆的女孩寬得多,讓你未來有更多選擇,可你偏偏不謹慎對待!”
蔡平女沒說一句話,就逼近一步,蔡芙眼裡含淚,幾滴淚珠緩緩滑過臉頰。說到“鋪路”,她已站在蔡芙麵前雙臂擒住女兒。
屋內沒燈,蔡平女看不清女兒的神情,她知道女兒在哭泣,她輕輕給女兒拭淚,“你不要覺得阿母對你好生嚴厲,還是阿父對你好,你犯錯他也輕輕拿下。他雖然溺愛你,但是他就和這世上許多男人一樣,從未想過你除了成親生兒還能走彆的路。”
“蔡芙你睜眼看看蔡家塢內外與你同齡的小女孩,鄉下條件略好的在家不下地,洗衣做飯帶弟妹樣樣精通,城裡考慮名聲的人家,女孩不能出門而是要躲在家裡做家務學縫補。”
“阿母讓你活得如此肆意,你一定不要自討苦吃。”
蔡平女話音剛落,蔡芙淚如雨下,哭聲嗚咽,可憐又可愛,蔡平女把她抱進了懷裡。
蔡芙哭了許久,好不容易止了淚,卻抽噎打嗝起來。
見狀,蔡平女隻好讓蔡芙去盥洗,蔡蓮見小妹的哭狀知曉她必定被阿母痛斥了,先拿了碗水給蔡芙喝,又叫二妹用冷水給小妹敷眼睛。
蔡芙在阿姊的體貼中變得暖和,不禁撒嬌:“大姊,我跪久了腿疼。”
蔡蓮以為是母親讓小妹跪了,心中更加憐惜,去庖屋提了一壺熱水,又拿來兩個盆,一個盆讓小女泡腳,另一個盆另一個盆裝熱水,將布潤熱給她貼在膝上。
蔡芙在兩個姊妹的照顧下好轉,踱步回屋卻看到阿母在她床上,一時驚嚇湧上心中。
卻見阿母和沒事人一樣,似乎剛剛痛斥女兒一場的人不是她,阿母朝她招手,“快過來睡!你今日在外麵受了驚,回家又哭了一場,阿母怕你晚上驚魂,過來陪你睡。”
果真,到了半夜,蔡芙夢魘了。她閉著眼喊了幾聲阿母,一直喊阿父阿姊,蔡平女心中又委屈又難過,輕拍女兒的背,“阿母在這,蔡芙回家嘍,阿母在這,蔡芙回家嘍。”就這樣,哄了許久,蔡芙才安睡。
次日,旭日東升。
“小女,醒醒。”蔡芙被阿母叫醒,在阿母的輕聲細語中盥洗、吃晨食、誦讀。
阿母說她是念書的女孩,不能露出脆弱,蔡芙照常去學堂,除了家人,誰也不知曉她昨晚痛哭一場。
這是蔡芙的念頭,事實上她後來越哭聲越大,又加上半夜驚魂,鄰居們已經知曉她昨夜被家裡教訓一場,背地裡都說她們家教女著實嚴厲。
鄰居們早上看到蔡芙,和她打招呼時戲謔道“芙娘可要懂事了”。
蔡芙照常去學堂,二牛卻沒來。
“今日我去二牛家,他阿母叫我先走,說她等下親自送二牛去念書。”小驢道。幾人心裡都知曉,這是二牛母親不讓二牛和幾人一起玩了。
小驢尤為沮喪,大馬安慰他:“沒事,花嬸管不了二牛,過不了幾日二牛又會和大家一塊玩了。”
小驢解釋:“不是這個,是我們昨日賣雞蛋的錢都在二牛那裡。”
蔡芙心中鬆快,果然是小驢,最沒心沒肺的一個。
小驢在路口與他們分開,目送他們進學堂。
蔡芙與大馬剛進學堂,就被夫子叫住:“嘉生、芙娘,你二人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