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蔡季談發問,車夫從身上拿出一塊刻著“清都學宮”的腰牌與神都薑氏的印章,“季談師弟,可是不認得我了?在下薑捷,與你在學宮的同舍薑籍同出一族。”
蔡季談仔細查閱過腰牌印章,恍然大悟,“原來是薑師兄。”
蔡季談麵上如此,心裡猶存疑惑,薑氏乃神都、琅州豪族,為何至鄉野來尋他?
那薑捷似知他心中所想,苦笑道:“人各有際遇,我來此地確實有事相求,卻是說來話長。”
蔡季談聽聞此話,自是大方待客,“村口多雜言,請君入寒舍敘話。”
兩駕牛車順暢地進入蔡家塢,往蔡季談家中去。
蔡紹一行人祭祖回來本該歸家而去,隻是生人由他們引入,此時倒不好臨陣脫逃。蔡紹對女兒道:“你歸家去,你阿母在家正等著我們回去。”
蔡芙搖頭,“才不要,我要待在這兒。這裡熱鬨這麼大,阿母一定知道的。”
二牛在旁應和,他顯然也在拒絕父親讓他歸家的話,“就是就是,這可是談夫子第一次待神都來客,我們做學生的看見了豈有不幫老師待客的道理。再者,能讓神都學宮的學生當車夫,這車裡坐著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蔡芙附耳道:“二牛你忘記夫子說的了?神都貴人以駕牛車為風尚,也許人家就愛駕車。”
二牛搖頭,“我阿父趕那牛車可累了,真不懂那些貴人在想什麼。”
小驢腿短,牽著二牛的衣裳緊緊跟隨,身旁的牛車在蔡季談家門口停下。
前車薑捷與後車高登從車上下來,前車車廂打開,一隻白皙的小手從內掀開車簾,展出一個總角少男,身姿矯健地從牛車下來。
二牛感慨:“這神都公子模樣真是俊俏,膚白貌美不似凡人。”
正值二牛說話之間,眾人見總角少男體貼地扶起簾布,車內走出一對始齔男童。
二人衣著相似,一者小小年紀已有美少年之姿,五官秀美,麵若好女,另一者卻是胖嘟嘟的年畫娃娃,周身溫和可親。
少男扶著兩個男童下車,神都來客一行五人往蔡季談家中走去。
蔡紹見此情景與蔡髦對視,神都貴人來荒郊野嶺,若非大吉便是大災。
蔡芙目光緊隨著那對模樣漂亮的男童,心想,長得真像阿母做給我的娃娃,真想把他們占為己有。
此番情態隻是一瞬,蔡芙忽感頭上有雨點滴落,見四周都站在原地熱火朝天地談論來客,忙拉住蔡紹的手,“阿父下雨了,我們快歸家罷。”
蔡紹想起澆墳之前妻子交代的事,歎了口氣牽女兒歸家。
蔡芙跟著父親吃過朝食就出門澆墳,在山上祭拜許久,回來又看了一會兒熱鬨,剛到家門就看到二姊蔡荷蹲在門口托腮發呆。
蔡荷看到父親和小妹回來,眼睛一亮,跑進廳堂朝庖屋高喊:“阿母,阿父他們回來了!”
鄰居家內笑言出屋,“平女家二娘真是天生一副好嗓子。”
大姊蔡蓮從庖屋內碎步邁出,她看著歸家的二人淺笑細語:“阿父,小妹,快些洗手準備吃飯。”
蔡紹、芙父女走進庖屋洗手,灶前忙活的豐盈婦人頭也不轉,吩咐道:“你們二人從山中出來臟死了。小女你換身外衣再吃飯,阿紹你今日可要乾活?若是休息就先去換衣裳。”
此人正是蔡芙的母親,蔡氏平女。
蔡紹回到家裡,那高深莫測的神色就變了,現下正喜笑顏開地和妻子說話:“阿平,今日我們順路迎回了一位貴客。”
“哦,貴客在哪?”
蔡芙聽到母親的吩咐後,就往自己的起居室走去,把雙親的閒談拋之身後。
蔡芙家為一條長屋,橫有三間,豎有兩進。
三間對外中間有門兩側有窗,正中間是廳堂,廳堂進去有一條內長廊通往各間門。
前東屋住著蔡平女蔡昭婦夫,蔡芙三姊妹原本都住在正堂後間,祖母逝世後大姊蔡蓮搬進前西屋住了,之後阿母與姨母決裂,二姊蔡荷住進前東屋,正堂後間就由蔡芙一人住。
後西屋被一分為二,分彆做庖屋與放雜屋的柴房。庖屋朝後開了個門,通往蔡芙家狹長的後院。
蔡芙家的田地與蔡家塢其他人都彙聚在一處,塢內民居空土地常為屋前屋後的一點地。
蔡芙家屋前土地凝實,人來人往,兼有路與門麵之用,屋後泥土鬆軟,蔡芙出生前與鄰居們都種些常用時令菜,蔡芙出生後則種上了花。
阿母種花瞞著鄰居去縣裡賣了不少錢,逢年過節還會充禮送給識貨的人家。
蔡芙換好衣裳到廳堂時,家人們都已坐在席上,等蔡芙坐下,蔡平女才開始分菜。
在蔡家,吃飯的時候是她們家聚得最齊的時候,一家人常在吃飯時閒聊或說正事。
今日經曆了祭祖、賽跑、偶遇神都來客的蔡芙很有話講,她咀嚼完嘴裡的雞黍飯,開了話頭:“今日我與阿父歸家時,偶遇了兩輛要來蔡家塢找談夫子的牛車。”
蔡蓮抬起頭,目光閃爍,“是季談叔的客人麼?”
“聽談夫子說,他們從神都來,有兩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模樣很好。”蔡芙感慨,“真想把他們當我的布偶娃娃打扮。”
蔡平女嗔了小女兒一眼:“又說怪話。”
蔡芙知曉母親並無怪罪意,滿臉笑意道:“我這算什麼,昭郡有貴人路遇美人就把美人強行帶回去。”
蔡平女聽聞搖頭,偏頭又看到大女蔡蓮的異樣。蔡季談與他們同宗同族,還是小女的先生,比大女蔡蓮大了十多歲,二人之間並無可能。
回神之後,蔡平女聽到小女蔡芙在講山中祭祖趣事。
“今日我們去太祖父墳頭的路上,二牛走路不專心,差點滾下山。”
“小女,你今日去澆墳可遇到你們姨母一家?”蔡平女沒有耐性,直問她最掛心的事。
蔡芙否了,“沒,我們偶遇了羅家寨的人,阿父問過他們,他們說姨父搬家之前祭拜過一次,這次就不來了。”
蔡平女麵無表情地覷了一眼丈夫。
蔡紹自覺無辜,忙放下碗筷解釋,“沒打聽出什麼,我才沒和你說,省得煩惱。”
蔡平女冷笑,“當年她出嫁時,還有抱走薇娘時,她可說得好聽了。”
蔡平女想到前夜去給女兒們掖被子聽到的話,聲調變得鄭重,對女兒們說道:“如今我們家已與你們姨母家鬨翻。既如此,阿母就把我們家與她家的是非說出,省得你們不知誰是誰非,到頭來對外人愧疚。”說到此處,看了一眼蔡蓮。
蔡蓮有所察覺,垂下了頭。
蔡平女繼續道:“在你們與外人眼裡,你們姨母無疑是個好女兒、好姨母,不僅為我們家抱養你們四妹,逢年過節帶著大包小包回娘家。”
在外人連同她家女兒的眼裡,她的小妹蔡稚女是外嫁女,出嫁從夫,能做到時常帶東西回母家已經是外嫁女的典範。
然而記憶裡,蔡稚女名為外嫁女實則享用了招夫女的財產。
蔡稚女出嫁前,家中想讓平女與稚女都招贅,家中財物平分。平女聽話招夫後,稚女卻反悔,原來她與表哥羅作珠胎暗結,羅家卻不肯讓羅作當贅夫。
蔡稚女在她的母親羅氏麵前巧言令色,說她可以名義上作出嫁女,實際上行招贅之責。羅家離得近,以後她會常回家看望阿母,若蔡紹不儘力,她和夫婿也能孝敬阿母。
當時在蔡平女之母羅氏眼裡,贅婿蔡紹與女兒性情不合,羅氏就押了一份注在稚女那裡。
蔡稚女出嫁時,表麵上隻帶走了一份尋常嫁妝,實際上拿走了家裡一半財物,包括她們家最大財產、逝去兄長的身死財——龍鳳玉佩的一半,鳳佩。
等蔡平女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時,蔡稚女忽然在阿母與阿姊麵前想要抱養雙胞胎中後出生的那個外甥女。
蔡稚女提出她抱養外甥女的種種好處,先說阿姊家女兒太多陰氣太重,再說羅家條件好能照顧得更好,最後說,婆家眼裡她是出嫁女,若她撫養姓蔡的外甥女後,不僅能把鳳佩和嫁妝交給外甥女,還能常回家。
往事種種,皆隻停留在蔡平女回憶裡。
去年羅氏死了,許多桎梏也沒了。趁蔡稚女來拜年吹噓自家要搬去縣城時,蔡平女提出要回親女兒薇娘。
蔡稚女百般不肯,在薇娘麵前罵蔡平女過河拆橋,說她百般辛苦養大了養女,她們這對拋棄親女的夫妻趁薇娘養成了摘果子要走。
蔡平女怎麼可能認下這些謠言,從前的蔡平女確實隻當送出去的女兒不存在,但蔡紹是會送東西去養女那的。
後來她來了之後,心中對送養的女兒有一番責任,逢年過節或是山中豐收,都會讓蔡紹送東西過去。
蔡稚女聽了百般否認,明知道她們送東西送得隱蔽,還問她有誰看到能作證送了,又問薇娘本人收沒收到,薇娘搖頭卻說沒有。
比起有撒謊前科的蔡稚女,蔡平女自然更信薇娘,她意識到,這些東西要麼是被羅稚女當成她拿出的,要麼薇娘從頭到尾就沒吃過用過。
蔡平女在心中過了一遍記憶,挑緊要的和女兒們講過一遍,又補充:
“當年家裡情況艱難,你們姨母拿來的東西我們都記下了。後麵日子好過了,我們都還回去了,為了你們被抱養的妹妹,但凡家裡有點好的,都會讓你們阿父送過去。外人也就算了,你們阿父的人品,你們做女兒的也不信?”
聽到這裡,蔡蓮咬緊了嘴唇,蔡荷認真看著阿母點頭,蔡芙則捏緊拳頭問,姨母這樣壞,怎麼不把四姊接回來。
蔡平女歎氣,“哪裡不想,過年你姨母來拜年的時候,你和你二姊出門玩了,你大姊在這裡聽到的,我對你們姨母說讓薇娘回來,你們姨母罵了我一頓,連薇娘也不肯。你們阿父為了我,把你們姨母趕出去了。誰知,再得到她家的消息,就是搬到縣裡去住了。”
蔡紹默默地在一旁聽妻子給女兒們講話。見蔡平女講得差不多了,才對蔡芙道:“快些吃飯,小女你午後還要去學堂。”
蔡芙點頭,心中想到自己正好可以去見見那些神都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