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東(二)(1 / 1)

看得出來,這份禮單,確是傾儘所有了。

司空盈的誠意很足。

穆晴得了這樣一個善財童子,且又喜她口直心快,一時龍顏大悅,便攜了她手,一同下高台去參觀各營比賽,儘一儘地主之誼。

校場中最熱鬨之處,要屬角力賽了。

圍觀的人群水泄不通,中間一塊空地上,以朱砂粉末勾了一個兩丈寬的圓圈,角力選手兩人互搏,以先出線或先認輸者為敗。

此時場中有兩位選手,角力正酣,眾人看得忘形,也未注意女帝走近。

汪內侍見場中角力手和旁邊等候上場的青年,大都光了膀子,熱氣騰騰的,恐衝撞了女帝,急步向前,忙喝止:“不得無禮。”

穆晴是後世穿過來的,哪裡忌諱這個,便拉住汪內侍:“不打緊。”

司空盈顯然也看得津津有味:“光著膀子不是更好看嗎?”

她又興致勃勃跟女帝道:“我們巔南國西南酉山有一上古遺族,民皆隻知其母,不知其父。”

“哦?”穆晴側頭看她,這不就是母係氏族嗎?

司空盈津津樂道:“每到春日農閒,小夥子們便在空地上或是赤膊角力、或是拔河,為的便是展現自己的好身材,吸引姑娘們的注意呢。若是看對眼了,黃昏時,姑娘便可拉著看中的小夥子入房共度春宵了。”

她又指了指場上的兩位角力手:“這兩位皆生得孔武有力,若是在酉山,定是夜夜都有姑娘青睞的。”

正巧旁邊觀戰的有老學究劉樂農,聞言詫異地回過頭來,開口便要駁斥,餘光見是女帝,便要行禮。

女帝抬手止住。

司空盈何等機敏,已見了劉樂農臉上的不讚同。

她偏要往下說:“我那父王覺得酉山有失教化,還想派執事官去移風易俗,被我用自己的封地換過來了。如今酉山在我治下,自由的很。”

“我就愛看那坦蕩蕩男歡女愛的,人家爽人家的,也沒礙著彆人什麼事兒,就有人喜歡多嘴。”

劉樂農聞言知是指桑罵槐,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

但他見女帝挽著那異族女子的手,情狀親熱,便也沒開口駁斥。

經玉都大捷,他對女帝已徹底敬服。如今女帝看重的客人,他便是再倔強,也咬牙忍了下來。

穆晴也讚同司空盈之言,正微笑點頭。

卻冷不防聽司空盈得意道:“我聞陛下在京師時,也豢養了麵首,便知陛下定是個跟我意趣相投的。”

等下,這跟麵首有什麼關係?

穆晴餘光看到顧維朗也在旁邊,忙看了他一眼,又拉司空盈的手準備去下一個賽場。

司空盈仍叨叨不停:“說起來,我們巔南國的本地男子大多小麥膚色,濃眉高鼻,身材碩長,我回去選十個二十個好看的,隨下一批軍馬一同送來,可好?”

穆晴忙著拉她走遠,嘴裡胡亂應道:“自然是好的。”

無論如何,司空盈的這份大禮,對於捉襟見肘的江南朝廷來說,算是一場及時雨。

……

宣興三年秋末,士氣高昂的江南軍從玉都、江明府兩路北渡滄江,開始了對叛軍的首次反擊。

潭東軍龔應淮伏誅,其餘中高將領皆陣亡,因此潭東隻餘個空殼和幾個叛軍餘孽而已。

不過這個空殼子,惦記的人卻不少。

潭東南端,玉都以北的柴磯鎮、江明府以北的封關,均毫無懸念地歸江南軍。

潭東北段,接壤冀北路、臨近京師,則被冀北軍接管,據聞靖王從屬國帶來的精銳也正在從京師南移。

潭東西麵,接壤潭西,有潭西大軍十萬,動向未明。

最為搖擺的,便是夾在中間雀湖、冷郡等州郡,首鼠兩端,十分尷尬。

對這種州郡,若是能勸降,不費一兵一卒收入囊中,便是最好的。

陳穹令宣撫司王閱熬了幾個大夜,洋洋灑灑,針對每個郡定製一篇檄文勸降,並請女帝一一蓋上了禦印。

但叛軍勢大,幾張明黃色的布料起不到什麼震懾作用。

穆晴決定,禦駕親征。

大曆尚武,開國皇帝便是馬上打來的天下,曆屆天子親征是常有之事。

若是哪一朝皇帝沒有禦駕親征拓展幾分疆土,史官上可能都得記上一筆“守成有餘”的春秋評價。

因此,顧維朗雖有些擔心問題,卻也沒說什麼。

他一麵加派人手往北哨探情報,一麵不斷巡視戒備,務必要將北岸一帶清掃乾淨。

如此緊張忙了數日,方請女帝北征。

十月初五,玄鳥歸,利從王事。

朝霞滿天,江聲浩蕩中,女帝的戰船被數十快舟簇擁著,緩緩北渡。

穆晴站在船頭,隔著稀薄的江霧,見到碼頭上一色銀甲來迎的江南軍。

她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最前麵的顧維朗,迎著晨光,好一個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她不禁想起半年之前,他護著自己南渡時,江上也是這般薄霧初開,朝暉爛漫。

之前兩人狼狽逃命,倉皇南渡,如今終於扳回一城,真恍如隔世。

回憶間,臉上不覺帶了笑意。

顧維朗遠遠看見,也露出了會心微笑。

一君一臣,便在這浩蕩江聲中,遙遙相望,漸漸靠近。

江山秀麗,君臣相得,真可堪青史留筆。

此時此景,站顧維朗身後幾步的蔣昂,卻不大自在。

當日,他因柴磯鎮一戰有功,從都虞侯升任副指揮使。但軍階不高,未能上大朝會,故而沒見過女帝。

今日有幸跟隨顧將軍迎接陛下,還特地整了一身簇新的衣袍,昨兒大半夜把盔甲擦得程亮。

如今,他震驚地發現,船上那明黃的身影,不就是當日站在顧維朗身後的“軍醫”嗎?

竟是女帝陛下!

他的冷汗便刷地下來了。

當日自己接待兩人時,一副推三阻四的嘴臉,竟都被皇帝陛下看到了。

而且,她還提到了自己的祖父,和那個爭氣的庶兄,用來暗諷自己的無能。

他扶了扶頭盔,覺得自己這個剛升上來的副指揮使,要職位不保了。

幸而,女帝上岸後,見了他,不但沒有發落,反微微一笑:“蔣卿家柴磯一戰,有乃祖風範,賜白玉帶一條,以示嘉獎。”

蔣昂忙歡天喜地受了,屁顛屁顛捧回去,供在宗祠香案不提。

到得柴磯鎮上,百姓擠滿了街道,更有膽大的,往禦駕上扔鮮花和香包。

這些百姓,事後都從軍士口中得知,是女帝派來的將軍助他們阻擋叛軍,讓他們有時間南渡。

穆晴看這鮮花香囊盈滿車架,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隻這一點點逃命的恩德,竟能讓他們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感激了。

女帝禦駕親征,士氣高漲,北伐推進加快。

不出三日,江南軍便將柴磯鎮以北的湖口重鎮也拿下了。

湖口鎮,臨近雀湖郡,大軍北移,計劃三日後兵臨城下。

不料,西北方向的哨探卻傳來一個消息:虞歸嵐揮軍五萬,令大將王綺東侵珞益郡。

珞益郡在封關以北西,已是江南軍對叛軍的前線陣地。

此郡乃珞水、益水交彙之處,乃兵家必爭之地,非常重要。

顧維朗稟過女帝,便親自帶兵前往迎敵。

事涉潭西軍,他特地叫來了潭西的於念蘭和庚森商議。

於念蘭,虞歸嵐夫人於思蘭之妹。

兩人父親於洪原任潭東路經略安撫使,膝下無子,便從軍中萬裡挑一地選了虞歸嵐為贅婿。

於洪病逝後,虞歸嵐便接任了經略安撫使之位。

虞歸嵐野心勃勃,在潭西羽翼漸豐後,對於家及於家的部將卻日益疏遠排擠,並一直想要更上一層樓。

西南靖王向他伸出橄欖枝時,他毫不猶豫地接住了,潭西是全國最早舉旗響應叛軍的。

對於潭西軍的情況,於念蘭和於洪義子庚森最為清楚,他便令二人隨他西行。

於念蘭卻道這幾日受了風寒,隻得先留她在柴磯鎮,隻帶庚森前往。

於念蘭性子跳脫,顧維朗很有幾分不放心,囑咐了幾句。

“你且好好待在此處,勿要惹事。若戰事緊急,可隨陛下南渡玉都暫避。”

“知道了,我穩重的很。”

對於女帝,顧維朗更不放心,特留龐遜在柴磯,又令心腹張濤千萬留意情況,有任何動靜,立即快馬飛報。

誰料他前腳剛走,後腳柴磯鎮便收到了一個新消息。

雀湖郡郡守有意投降。

湖口鎮縣令張覽,與雀湖郡郡守李秤北是師兄弟,同拜名士歐陽茗為師。因離得近,時常有書信節禮往來,關係甚為親密。

張覽便時時去信勸降,但李秤北當年降叛軍降得太快,他總擔心女帝秋後算賬,是故猶豫不決。

張覽苦口婆心:“李兄英明一世,何以此時反倒糊塗!豈不聞千金買馬骨之典故?雀湖若是第一個棄暗投明的州郡,陛下將雀湖作為標杆都來不及,如何會秋後算賬呢。”

李秤北果被張覽勸得意動,但他仍不放心,便拐彎抹角地在信中表示,希望女帝陛下能親往。

人人皆知玉都大捷,是女帝的詐降妙計換來的。

這檔口,他也不敢請女帝禦駕親臨雀湖,隻求親臨湖口鎮,他必親自洞開城門,一路到湖口鎮負荊請罪。

湖口鎮有江南軍重兵把守,與雀湖郡有旗山、雀水之隔,倒也不擔心叛軍偷襲。

聽起來挺合理。

穆晴本著少打一仗,便可少犧牲軍士,還能多省點錢的想法,便一口應了下來。

隻可惜她算錯了。

湖口鎮沒什麼問題,問題出在了去湖口鎮的路上。